换肾
一
宁和刚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夜长得没有尽头。
自从肾衰缠上了朱虹,失眠就缠上了宁和刚。
夜色如墨,身边的朱虹发出轻微的喘息声。熟睡的朱虹,在床头淡绿色雾视灯光的笼罩下完全不像个病人,脸色红润,面露他所熟悉的娇憨之态,宁和刚忍不住心动,伸出手带着几分冲动想抚摸她的唇却就在离朱虹二三厘米处他的手改变了方向——他把朱虹露在外面的手放回了被子。他压抑住内心的燥热,匆匆离开床,去客厅点了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大出了几口气,人,才算平静下来。
应该说,宁和刚已基本适应了朱虹的病和现在的生活状态。
朱虹的慢性肾衰来得突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诱因让她染上了如此严重的疾病。可能是感冒吧?医生把病史问来问去,最后皱着眉头下了还是不能确定的结论。感冒?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朱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医生的定论,哭成泪人。但不管病因是什么,“慢性肾衰”是定论,这种病也是人们常说的“尿毒症”,医生丝毫不为朱虹的眼泪所动,仍旧坚持。好了,好了,是就是了,我们治就是了,宁和刚看朱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也震惊也难受,但这会儿他只能拥了她的肩语气轻松地给她安慰。治?这个病还有治吗?朱虹眼泪越抹越多。给你讲先不要告诉她,你就是不听,事后,宁和刚埋怨医生。尿毒症这种病,归根到底要病人自己接受,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们,医生两手一摊,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但,凡事也得有个过程嘛,何况是这么极端的事情,宁和刚赤着脸跟医生理论。恐怕这个病,不能让你们有更多的时间适应,必须马上进入角色,面对现实,否则不及时治疗,病情进展会很快的,医生还是就事论事。可……接下来,宁和刚再不知说什么。这个病不光病人要面对现实,家属也要面对现实,医生倒像是已有了计划似地用手敲敲桌子说。有可能治好吗?宁和刚心存侥幸地问,虽然他听说过尿毒症的凶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有救”的信息。不,不太可能,这种病一旦确诊,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医生摇着头说得很坚决。那……有可能是误诊吗?宁和刚仍抱希望看着医生的脸,问。根据所有检查结果和病人的症状体症,应该不会,医生丝毫没有因怜惜而有所犹豫。医生的头摇得有多坚决宁和刚的心就有多疼。
怎么可能呢?宁和刚最初听到“肾衰”这个词,怎么都不能接受。朱虹原来身体多好,真是连感冒都很少有的。这个病跟以往病人的身体状况没有必然的联系,生病,有时偶然就是绝然。医生的用词很套,让宁和刚本来就乱的心更乱了,但他的乱从来都是背着朱虹的。真的没有治好的可能?宁和刚还在坚持着追问医生。除了找到匹配的肾源做肾移植手术,其它没有更好的办法,医生说话像是习惯摇头似的。目前最好的方法是血液透析,过几天做一次透析,用机器人为地去除因病人因肾无能而堆积在体内的废物。那么,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保证病人健康地活着?自从接触了“肾衰”这个词,看原本活力四射的朱虹精神日益萎糜,宁和刚才深刻体会到“健康”是一种多么值得珍惜的状态。从理论上讲不太可能,这也只是一种姑息疗法,病人的心态会直接影响到疾病进程,所以,保持良好的心态很重要,医生这次不再“一言堂”而是选择了莫楞两可的说法。扯淡,让你也“尿毒症”,我看看你怎么保持良好的心态,医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纯理论让宁和刚忍不住想骂人。
二
“又睡不着了?”朱虹在宁和刚身边静静地坐下,轻声问道。
“你怎么起来了?吵着你了吗?”宁和刚为朱虹拉紧睡衣衣襟,拥着她往卧室走。
“我……”朱虹话未出,泪又来。
“怎么了嘛,这是,好好的又哭。”宁和刚用手掌为朱虹抹了抹泪,轻轻拍拍她的背。
“没什么,就是心里难受。”躺下来,朱虹推开宁和刚的手,独自侧过身去。
宁和刚看看朱虹,想再安慰安慰她,但终不知说什么,也自顾躺下命令自己睡去,再有几小时天就亮了,他还要上班还有许多事处理,长期的缺觉已让他显得疲惫。
确认丈夫睡了,朱虹才更轻地把自己摆了舒适的体位。丈夫的失眠原因很多,但基本上都是因她而起,比如刚才,一定是丈夫渴望她了,这点,她,知道。
生病前,他们夫妻的性生活非常美好,不,应该用美妙来描述。朱虹想到“美妙”这个词脸不由地发烫。虽然是四十岁已过的人了,他们还是热情不减。“没办法,见到你就想你。”宁和刚的话总能让朱虹马上进入状态,只是她不用语言表达而更善于采用肢体语言调动两个人的情绪。她总会轻轻地柔柔地抚着宁和刚的脸,把自己的脸轻轻地贴上去来回摩索,用舌头温温地舔他的脸,他的耳垂,然后听任宁和刚口中呼出的热汽燃烧彼此。“爱也爱不够你。”激情中的宁和刚总会在动作强硬时用语言软化朱虹。爱也爱不够,可现在,爱,再也不能了。朱虹的泪又悄悄地涌了上来,她赶紧用枕巾抹去,并尽可能调整平稳呼吸,她怕她又吵醒了宁和刚,他实在是太需要睡眠了,他越来越严重的失眠症让她心疼,也担忧。她经常幻觉,不等自己病到终结,就先耗跨了宁和刚,如果真是那样,她,罪不可赦。
朱虹不是信徒,但她相信世上之事都是一报还一报,她一定是在今生或前世有什么“过失”才遭到如此残酷的报应。对于自己的病,她从绝望、抵触,到现在的接受,她觉得生命不过如此,人,总有一死,早晚而已,对死亡,她自己并不感觉到可怕,可,她就是不舍,她实在是舍不得爱她的丈夫,还有懂事的儿子。
想起儿子,朱虹的心啊,更疼。
前年高考,儿子的成绩足够上更好的高校,可他执意要报中国石油大学。他们怎么劝他他都不听,他只说,自己喜欢,就喜欢那所大学,但朱虹知道,他不过是看中那所大学丰厚的学生在校待遇和将来良好的收入。他们这个家,因为她,在相当一个时期内,都太需要钱了。
三
换一个肾,一次性支付二十多万元,如果仅这些,他们也并不是完全无力支付,但,换肾后的排异治疗是个无底洞,光排异药一个月就要支付上万元,尤其手术后第一年少不了三五万,而且,那些药物几乎是终生服用。一年几万,十年,二十年……朱虹想也不敢想。相当一段时间,她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拖累丈夫和儿子,她希望自己像血液透析室的其他人一样,顺其自然地等待死亡。“如果你死,我和儿子都陪你。”宁和刚知道了朱虹的想法,夹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以死相要挟。我怎么忍心耗空你们啊,朱虹也哭,死的欲望更加强烈。既然不“顺其自然”地死,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不止一次,她人已经站在了农药柜台,幻想着那些剧毒药能带给她她想要的死亡,但,从来,她又匆匆离开,她怕自己再多站一秒,就不能再见到丈夫和儿子。太爱他们了,爱到舍不得,爱到离不开。“如果你爱我们,你必须坚持等到换肾。”宁和刚爱的逻辑简单明了。换肾,朱虹怎么不想啊,有时想得都绝望。得上“尿毒症”已够不幸,得不到匹配的肾源,是更大的不幸。
每次去血透室,朱虹在路上心里就开始“打小鼓”。今天,谁又会消失?不由地这样想,想得自己的心灰灰的、手脚冰凉。血液透析的费用,一年两年、若干年,一年几万,累计下来的天文数额不是一般家庭的经济能力能够承受的,坚持下来的人真的不多,经常是在一起做的人做着做着就不再来了,还在坚持的人好像是约好了似的,并不相互打听,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人放弃了,或干脆已经死了。得了这种病的人,对死,有招之即来的心照不宣。每次发现少一个人,朱虹都会在心里闷好几天,都会忍不住去想那个人的结局,忍不住联想到自己的结局,有时想到极端,她会生自己的气,非常非常气的那种——死,就快点吧,别这么耗着!她为自己鼓气,为死神加油。但,宁和刚不愿意放弃,她自己也心有不甘,好端端的一个家,如果缺失一个人,这个家也就残了,想想没有了她的宁和刚和儿子两个男人潦草的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她一定好好爱惜自己,有病及时吃药治疗,她要把自己保护得壮壮实实的,好伺候自己亲爱的老公,亲爱的儿子。现在倒好,不但不能照顾他们还让他们操心伤心,那是她最最不愿意的事。多少次,哭干眼泪的她希望自己快快结束生命,给她解脱,给宁和刚和儿子以自由,但终于,她没有付诸行动,反倒越来越强烈地,她要好好地活,想好好地活,想与自己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哪怕一天,也好。
四
与前面几次一样,毫无结果,主治医生还是答复他们,还没有匹配的肾源,他们还得等待。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看看她的身上哪里还能再扎针?宁和刚忍不住冲主治医生发火,他掀起朱虹的衣服,露出身上一片片淤血青紫,看看,连脖子都扎遍了,还有哪里可以下针?他越看越激动,声音提高八度。
看朱虹脖子上扎针,是宁和刚感觉最恐怖、最心疼的时候。他最不能忍受看到朱虹头歪向一边,露出脖子上的粗血管由护士把针从那里扎进去。他经常的感觉是,一动不动的朱虹就像一只绵羊,上了断头台,任人宰割,那样无助那样可怜,他更担心万一护士手下不留神误伤了其它重要部位而使朱虹突然死去。你别跟去了,我自己能行。朱虹当然懂得他的心思,所以事先知道今天可能要扎脖子,她会柔声劝阻宁和刚不让他跟着,免得他着急害怕。如果其它血管实在扎不上临时改扎脖子而宁和刚恰好也在,她会轻轻拉拉宁和刚的衣袖,没事的,护士都老技术了,不疼。而事后,她会悄悄跟护士要求,如果我老公在,最好不要扎脖子,免得吓着他。那也是实在没办法啊,你看你还有哪里可以扎针嘛,护士也无奈。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我不怕疼,只求你们不要吓着我老公,朱虹便好脾气地跟护士说好话。好在,她是“常客”,一般情况下护士都尽量按她的意思办。
“没有匹配的肾源,谁急也没用啊。”主治医生也急,但也只能摊着双手,干等,这种情况是医生最为难的事。医院的肾源本来就有限,还不见得能与病人匹配得上,所以,一个病人等到匹配的肾源,都要少则三五年,多则,无限期,直到死亡。医院不是市场,人体器官又是国家立法管理的,除了等待,他们别无它法。
“还是看看我的能不能配上吧。”宁和刚避开朱虹,再次向医生提议。
“不是我不想,但是我不敢。最好不要太刺激你爱人,否则能不能配上是一回事,她受到刺激病情突变是另一回事。”主治医生提醒宁和刚不要忘记朱虹第一次听到宁和刚要与她进行配型时的场面。
当时,宁和刚和主治医生探讨,“一个成人,如果少一个肾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从说换肾起,宁和刚动的第一个脑子是换自己的肾给朱虹,他总觉得,以他与朱虹的那种水乳交融的亲近,他是最有可能配型成功的人,而且,换他的肾给自己最爱的人,从感情上讲,他会感觉更贴切一些,更安全一些。他在网上收集了一些有关换肾的信息,他很难接受陌生人的、甚至已死去的人的肾长在朱虹体内。
“要说完全对身体没有影响也不客观,但从科学上讲,一个肾也基本能满足一个人正常的生理功能。”主治医生从专业角度分析。
宁和刚眼前一亮,“那我身体特好,就用我的吧,用我的放心。”他实在是害怕如果有些情况无法对供肾者事前完全了解清楚,换肾后万一再出什么乱子,朱虹再禁不起任何折腾了,想到朱虹柔弱的样子,宁和刚就心疼万分。
“你身体好并不意味着你的肾能配上你的爱人。这需要配型,匹配了才能用,否则,身体再好也不能用。”主治医生笑着,解释道。
“你还没配怎么知道配不上呢?”宁和刚是一个信奉“不做永远没有机会”的人,什么事他都喜欢先尝试着做起来。不做就永远没有成功的机率,他的逻辑很简单。
“这……那你最好先跟你爱人商量一下,要经得她的同意才好。”主治医生的态度有了松动。
宁和刚想也没多想,在医生办公室马上就跟朱虹说了他的打算。原本他想朱虹会为他高兴、为他自豪而感到幸福的——老公愿意为自己献肾,说明老公多么爱她,可事实是,朱虹一听,脸色马上变得煞白,嘴唇颤抖地说,“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死。”人,就晕了过去。经过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朱虹才醒过来。
“答应我,永远不要用你的肾救我,否则,我立即去死。”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和着朱虹的满面泪水,她紧紧拉了宁和刚的手不松,生怕她一松开,宁和刚的肾就没了。
“我知道,知道。”宁和刚被朱虹突来的“病变”吓得只能连声附合。
“我已经废了,我不想他的爸爸也成为病人,我们的儿子还需要有人照看,你还有你将来的生活。”朱虹伤感重重,泪不断。
“我知道,知道。”握着朱虹冰凉的手,宁和刚的泪与朱虹融在一起。
今天宁和刚又重提旧事,主治医生不得不提醒他。
“可……就这么等死?”宁和刚像头困兽,绝望又不甘心。
五
转机,说来就来。
朱虹又住进了医院,住院对朱虹来说,现在已是家常便饭。
这篇小说的最大亮点在于心理描写,很到位,让人不不禁陷入其中,随文章角色一起忧愁、痛苦和思考。
故事真实而动人。情节完美得凄婉。文笔流畅。
感动一词,说起来太轻松。但要让人看过后就说的话,其实特别的不简单!
总是为那些身患重症却无法康复的人们心疼、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