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是哪家的公子少爷】
　　
　　 师父说，上海滩的十里洋场，是个发财的好地方。
　　 可是师父做了一辈子侠盗，满脑子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思想，到死也没发过一次横财。
　　 因为像他这种恪守着小偷准则的人，肯定一个比一个死的早，怎么死，当然是穷死的。
　　 我在双手刨坑把师父掩埋的彻骨疼痛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残酷的生存问题面前是不需要任何准则的，否则就会落得跟师父一样的下场。
　　 所以，我许艾艾发誓，只要有机会，就算当不了土匪恶霸，至少也要混上个汪洋大盗。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穿着破衣烂衫坐在马路边抽着偷来的香烟，小赖子在我身边，露出一脸不屑一顾的邋遢表情。
　　 他随手指了指戏院门口那个刚从黄包车上下来的小白脸，挑衅似的地说：“发财的机会就在那儿，你去不去？”
　　 “去！”我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很没出息地朝那个小白脸奔去。
　　 本来嘛，人生在世，雄心壮志是一回事，填饱肚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见我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不要命地往前冲，小赖子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连声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们不偷他的，他是上海滩青帮老大的少爷，咱们可惹不起……”
　　 “他那么有钱，凭什么不偷？你要怕就一边呆着去，别挡着我发财！”像是心里堵定了一口气，不管小赖子怎么拖拽，我还是甩开胳膊，拉低帽檐，顺着拥挤的看戏人群，朝那个白衣白帽白皮鞋的小子靠了过去。
　　 小赖子拗不过我，只好跟我一起行动，先行溜到戏院里面给我探路，万一被发现，也好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我一向都鄙视他这种谨小慎微的行径，师父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像个娘们，别说侠盗的首席大弟子了，就那张哀怨秀气的脸，怎么看也配不上一个“盗”字。
　　 “哼，八成又想去偷看那个唱戏的漂亮妞了，别以为我是傻瓜！”我在他背后吐了口唾沫，尽可能用他听得到的声音揭露事情的真相。
　　 话还没说完，他就翻脸了，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边冲我发火：“别妞啊妞的，妒忌人家比你漂亮，你就好好梳头洗脸，做个正经女孩子！”
　　 我瞪了他一眼，暗地里脚下使劲，冲他屁股就是一脚，直接让他趴在一个肥婆的肩膀上赔不是去了。
　　 看来他那张如花似玉的小生脸，又该招那些个有钱太太们待见好一阵子的了。
　　 趁他不在旁边碍手碍脚，我赶紧锁定目标，那个有钱的小白脸，浑身上下都值钱，让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管他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姑奶奶要拿你的钱来花花，给也要偷，不给也要偷。
　　
　　 【公子和笨贼的区别】
　　
　　 我本以为凡是被人当公子少爷供起来养的男人，都是酒囊饭袋，只需要随便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在他们身上随时随地地探囊取物。
　　 可是事与愿违，他的眼睛雪亮锐利，我才一探手，就被他逮个正着。
　　 作为一个贼，而且还是个立志要当大贼的人，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般见识，于是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我一边跑一边四处搜索小赖子的身影，果然连根头发都没看到，真的被我猜中了，那家伙八成偷会那个天天站在戏台上唱《思凡》的小妖精去了。
　　 原本也没指望过他的我，索性撒腿乱跑，谁知道身为富家公子的小白脸居然腿脚比我还利索，不管我窜过了几条大街，几个小巷，他都锲而不舍。
　　 眼见着就要被他追上的时候，我居然倒霉地一头闯进死胡同。
　　 都说狗急才跳墙，我不是狗，这会儿却也打算跳一回墙。
　　 忙着手脚并用爬墙的我，懒得管被风吹飞的帽子死去了哪里，更没时间纠结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风中凌乱，只管慌慌张张地爬上墙头，准备往人家院子里跳。
　　 可我始终还是慢了一步，那个小子扑上来拽着我的脚踝，恶狠狠地把我拖下了墙头。
　　 我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把心一横，跟他拼了，就算他肯定把我打死，我也至少要把他打个半身不遂，这才够本。
　　 可是当我身体里全部的勇气冲锋到一半的时候，那小子居然说话了。
　　 他说：“我不打女人。”然后自己点上一根烟，悠哉悠哉地转身离开，好像刚才的穷追猛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怜香惜玉满头雾水。
　　 真不知道我哪里看起来像女人了，除了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就算身材多少还有点曲线，也早被一身宽大的男装给掩盖得结结实实。
　　 可他偏偏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女的，不像小赖子，成天骂我男人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公子和笨贼的区别，一瞬间，我居然开始看他那身白得一塌糊涂的西装变得无比顺眼起来。
　　
　　 【他居然没叫我男人婆】
　　
　　 当然，我的这些心理活动，小赖子是不知道。
　　 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正忙着偷窥他的漂亮妞，顺便在人堆里混水摸鱼。
　　 不过，他毕竟是大师兄，捞到油水也不忘记分我一份。
　　 拿着他扔过来的一块金表，我的眼睛立刻变得无比璀璨。
　　 小赖子立刻在一旁嘀咕：“瞧你那傻样，跟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哪天我偷个钻石戒指送给你，你是不是打算直接晕过去啊？”
　　 只有这个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娘们，不但不娘们，还明目张胆地鄙视我，外带数落我。
　　 于是我本能地全力反击，骂他重女色轻同门，看我被发现了，都不跳出来帮忙。
　　 话一出口，我才知道提起这件事，纯粹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赖子不等我控诉完，就开始鄙视我的眼神太烂，说他明明指的是左边那个穿得跟大元宝似的肥公子，我居然看成了右边那个白西装的病秧子。偷个病秧子还能被发现，只能怪我学艺不精，他身为大师兄，需要让我独自历练历练，顺便长点记性。
　　 “那他不是青帮老大的儿子罗？”我立刻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真的性命无忧，至少不必担心暗地里会被人宰了扔进黄浦江。
　　 “当然不是！但他跟青帮老大的儿子关系很好，算是他们家的狗头军师吧？”小赖子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直接把他的恶劣言论归结为明目张胆的妒忌。
　　 为了避免小赖子以大师兄的身份，继续对我的梦中情人大放厥词，我直接终止话题，转身去打水洗脸，顺便翻箱倒柜地找梳子，企图跟我那头张牙舞爪的乱发做斗争。
　　 小赖子一晚上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我，直到我终于把头发理顺了，还像模像样地用筷子在脑袋后面挽了一个发髻，他终于明白出大事了。
　　 既然是大事，自然不能声张。
　　 所以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梳洗完毕，才对着我怀揣金表上街典当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小丫头思春了。”
　　 他居然没叫我男人婆，真是奇了怪了。
　　
　　 【师父果然是个偏心鬼】
　　
　　 我奔向当铺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隔壁的绸缎庄，里面有戴着小眼镜的裁缝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的身材。
　　 那样子好像在说，我可能是个女的，但肯定是个女骗子或者女流氓。
　　 这样的感觉，我以前就算路过这家破铺子几千几万次，也不会有半点领悟的可能。
　　 可是小丫头思春了，就肯定看什么都别扭起来。
　　 说来说去都是怕，怕脸蛋不漂亮，怕身材不好，怕身份低微，怕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难怪小赖子常常说，人一旦招惹上爱情，要么自信心跌到谷底，要么脸皮厚如城墙。
　　 我是小赖子的反面教材，改天一定好好跟他讨教，如何把自己的尊严打造得刀枪不入。
　　 他就敢喜欢那个戏园子里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头牌旦角，从来也没见到哪次被打手们拎出来丢到大街上的时候，他有过半点颓丧的表情。
　　 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潇洒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爬起来继续屡败屡战。
　　 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像个爷们，毫无疑问地配当我的大师兄。
　　 当我揣着典当金表换来的钱冲进绸缎庄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小赖子配当我大师兄的又一例证。
　　 在那些眼花缭乱的绫罗绸缎面前，我像个地道的土包子，从来只看钱不看女人的我，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布匹面前，彻底失去了清醒的头脑。
　　 小赖子就在我企图将所有的布都搬回家的时候，神奇般地出现，简单干练地挑出几匹来潇洒地付了帐，然后丢给我一个“你到底是不是女人”的眼神。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带我去上海最好的裁缝铺做一身锦缎旗袍，也是小赖子早就预谋好的计划，我看着他掏钱的利落劲，突然觉得他似乎早就对我开窍的这一天等得不耐烦了。
　　 我开始惊奇，他怎么藏了这么多私房钱，该不是当贼的同时，还兼职当了小白脸吧？
　　 小赖子干脆利落地丢出一句话，就把我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想法一巴掌扇到九霄云外。
　　 他说：“我盗墓。”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对我发财还要发大财的梦想嗤之以鼻了，整天吊儿郎当的他，难怪白天提不起干劲偷东西，原来是晚上去盗墓了。
　　 师父果然是个偏心鬼，盗墓这么赚钱的活，他老人家只传男不传女。
　　
　　 【它的真名叫做离魂香】
　　
　　 有了一个擅长盗墓的大师兄，我的痴心妄想立刻迅速膨胀。
　　 我一边拔下头上的筷子插进烧鸡的肚子里，一边冲我未来的钱包狮子大开口：“师兄，我的嫁妆不能只有几件衣服，我还要住大宅，坐小车。”
　　 小赖子立刻满脸呆滞状地回了一句：“我又没打算把你嫁出去。”
　　 这家伙明显在装傻，让我立刻拍着桌子讲了句大实话：“不把我嫁出去，你怎么把戏园子里那个娇滴滴的小妖精娶进门？”
　　 哈，看我多听师兄的话，不叫妞就不叫妞，改叫小妖精了。
　　 “谁说我要娶她了？我就看看漂亮妞，不行啊？”小赖子嘴里塞着鸡肉，一张白嫩俊秀的脸扭曲成一个做歪了的包子。
　　 早上才不许我妞啊妞地叫，现在居然自己叫开了，八成出大事了。
　　 我难得好心地凑上去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那小妖精嫌弃你没钱吗？”
　　 “不是……”小赖子开始喝酒，塞满鸡肉的嘴巴更加吐词不清，还没喝醉，眼神就开始恍惚了。
　　 “不说我也知道，上海滩的女人哪个不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啊？更何况她还是个戏子，八成贱到骨子里了，你将来有的是钱，犯不着死守着这种女人。”我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小赖子会生气。
　　 “你懂什么？！”他把满嘴的鸡肉通通喷在我脸上，眼睛里瞬间泛起了血丝。
　　 我从不知道爱情可以让小赖子变得这么像个爷们，往常我再怎么唧唧歪歪，他都只会叫我闭嘴，然后对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付云蝶露出一个接一个的傻笑。
　　 那天我穿着旗袍把他背回家的时候，他在醉梦里喊了很多声“春云”，那应该是付云蝶的真名，原以为他比我坚强勇敢，其实也不过是个纸老虎，一捏就死。
　　 我在给他灌了半碗醒酒汤之后，威逼利诱着说：“我告诉你，我有让女人爱上你的祖传秘方，只要你肯带我去盗墓，我一定帮你做一剂女儿香，不然我就让那个贱人爱别人去！”
　　 那一刻，小赖子似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坚定地点了点头。
　　 今天出了很多大事，但是没有一件比要求小赖子带我去盗墓更大的事了。
　　 也只有小赖子这种没文化的大老粗会相信我的话，爱情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用一剂祖传秘方就能轻易俘获呢？
　　 女儿香不过是哄鬼的场面话，它的真名叫做离魂香。
　　
　　 【总有一些事会在计划之外】
　　
　　 我的话立刻让小赖子的酒醒了一半，看他急切地询问做药的材料，我也就毫不客气地说出了最重要的药引——埋葬超过千年的死人尸骸研磨成的粉末。
　　 小赖子原本醒了一半的酒，这下全醒了。
　　 他反复打量着我的脸，盯着我异常平静的表情看了又看，叹了口气：“我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不肯教你盗墓了，如果教了你，墓穴的主人肯定会尸骨无存。”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冷着脸说：“你到底干不干？现在你除了指望我的女儿香，还能指望什么去让那个付云蝶回心转意？”
　　 酒馆里他的为爱痴狂，早已让我笃定他不会拒绝我的提议，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小赖子酒醒时的反应，我早就料到了，他一定不能理解我的性情大变，一个胸无大志整天想发大财的女贼，怎么就突然可以坐在他面前，异常冷静地跟他谈论谋取死人尸骨的恐怖勾当，可是这就是我，掩藏在天真痴傻的伪装之下，一心寻仇的阴险女子。
　　 悲哀的是，我要寻仇，却不知道仇人是谁，必须靠那一剂迷人心智的离魂香。
　　 所以我一直都在撒谎，潜伏在师父身边学偷盗，不过是为了学盗墓，取千年古墓中的死人尸骨，可是这一点居然让他老人家早早看穿，我只能对小赖子进行坑蒙拐骗。
　　 我唯一的姐姐嫁给青帮老大的公子还不到一年，就自杀身亡了。
　　 我不信，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勇敢的女子，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自杀。
　　 我需要对知情人使用离魂香，问出事情的真相，找出仇人，然后杀掉。
　　 为此我一直处心积虑地打探消息，小赖子指给我的胖公子就是我的姐夫，我怎么可能看错，可我依然故意追着那个白衣公子实行我的偷盗计划，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们是死党。
　　 在一切没有准备妥当之前，我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够小心铺垫，为了有朝一日顺理成章地走到那位青帮公子的身边，进行我的计划。
　　 可是，世界上总有一些事会在计划之外。
　　 比如我对那个白衣公子动了一点女儿心，哪怕他很有可能就是害死我姐姐的帮凶。
　　 再比如小赖子的断然拒绝，他说，比起失去那个不爱他的付云蝶，他更怕辜负师父的嘱托，让我身陷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