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朔风轻起，有点阴冷。但是，这并没有妨碍老校长每天漫步长堤画廊的兴致。甫一退休后，老校长总是一无例外，要去那个所在，怡然地享受那分闲情逸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正在独自吟咏，突然间，叮铃铃……久违的手机铃声响起，随即柔美的女高音琅琅传来：“文校长吗？晚上6:00务必劳驾您到翰皇丝语大酒楼一聚，有神秘人物诚意邀请叙谊。”
　　 “请问，谁呀？喂……”可是，那边早已收线，只剩下嘟嘟的忙音。摇头，奇怪！昨天，他就曾从信箱中收到一封精美请柬，正是这个邀请，说是请老师叙旧感恩云云，署名是：“衣铃铃晚辈代拜。”他搜肠刮肚，也翻不出这么个宝贝来，也许张冠李戴了，便置诸脑后了事。不意这时又有电话重提，罢罢罢，去就去！一生中单刀赴会还少吗？难道退下来还有什么鸿门宴不成！
　　 刚近黃昏，翰皇丝语早是赤橙黃绿霓虹闪烁，官绅仕商、时髦男女一队队一双双喜笑颜开，鱼贯而入。老校长独自迈了方步赴会，6:00正准时到达酒楼大厅前，正了正眼镜抬了抬头，正待搜寻一点蛛丝马迹，一个高挑漂亮的迎宾小姐粉蝶似的直飞到他跟前：
　　 “文校长您到了，请——”她优雅地弯腰挥手，径直把他让进电梯，又陪送到28层的一个叫住“反哺苑”的观景雅间。
　　 雅间颇雅，埃及水晶华贵吊灯富丽堂煌，真皮沙发高贵典雅，，腊梅盆景造形奇巧……左右墙上更有两幅价值不斐的名人国画，一边是《跪羊图》，一只乖乖小羔羊正双膝跪在母羊腹下，两眼深情地凝望了羊妈妈，口里轻轻地吮吸着她的丰乳；一边是《雁飞图》，一队大雁一字排开，在秋天金色的天际奋力高飞……真好个优雅去处！可是，室内并无一人，红丝绒铺就的硕大圆桌上也一片荒芜！正在纳闷，身后一阵骚动，一位滿面春风、咖啡色西装毕挺的中年男子打头，后边跟了一群男女，笑意盈盈地快步趋前。“文校长，别来无恙？”西装中年面对老校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热情招呼。
　　 谁？对眼前这人似无印象，老校长不禁探问：“您，您……有什么误会吧？”
　　 中年人诡秘地笑：“文校长，真不认识捣蛋弟子了？”说罢，他和身后俩位可人的女性，分别从三个礼仪小姐手中接过一束康乃馨，一束天香百合，一束风信子，再施一礼，齐声高呼：“请恩师答纳！请恩师——答纳！”
　　 “不明不白，受之有愧啊！您，您们是——”
　　 “啊，老师——这样亲切一点，我只是您的桃李三千之一，仔细看看，您会想起来的？”校长皱了川字眉，瞇缝着两眼紧紧盯住面前这张白净、秀气而略显瘦削的脸，脑子开足了回忆的马力。中年人兀立不动，任凭校长审视。有顷，校长的眉头渐渐松开，记忆终于从中年人那眉心间的小痣中打开闸门来：“呵呵，这不就是裘一杰么？”
　　 “是的，是的，老师的记忆力依然惊人啊！正是您不争气的学生裘小杰前来报道，请接受我对老师您最真诚的致意！”
　　 不容推辞，一阵鼓掌，三束鲜艳的花朵一齐送到了校长胸前，校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时语塞。记忆中，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受一个学生用这种神秘的方式来献花致意啊！
　　 “一杰，啊，您在哪里高就？怎么一向就杳无音信？”
　　 一个二十出头模样俊秀精明的男青年抢过话头：“裘总刚刚从澳洲过来，从这个月起在这里做一家澳洲跨国公司中国地区总代理……”
　　 “这样。难怪，多年无你讯息，远飞了，高就了，可喜可贺！”
　　 “老师言重了。不值一谈，不值一谈。”裘一杰说，“补充介绍一下，他是我秘书小王，这是我夫人，女儿，小儿子……是的，开放后我了去那边深造，然后在一个集团公司打拼。上月刚刚调来这边。至于多年不跟老师汇报，是因为心有戚戚……先不说这些。”
　　 “负荊请罪悔无知，衔环跪乳谢师恩！现在，我郑重宣布：特别生日宴正式开始！”裘一杰高声施仪，“上——蛋——糕！”一声响亮，几位小姐齐刷刷抬上足足一米高的塔型大蛋糕来，安放在那硕大的圆桌中央！大蛋糕由一大束玫瑰花顶的粉红纱帐罩住，罩面上立书着“生日快乐”四个金色大字，字字熠熠生辉。
　　 “啊，突然袭击！原来是你生日，何不事先言明……”
　　 “不——对！今天是您老的华诞！”
　　 老校长一头雾水，又一次目瞪口呆：“玩笑！这怎么可能！”
　　 “是这样，今天是戒烟日……”
　　 “戒烟日？与我生日何干？”校长转念，“嗯，也不对！从1989年起，每年的5月31日是世界无烟日，世界戒烟日是每年11月17日吧！而今天，是12月19日！”
　　 “是的，是的，老师诲人一生，职业意识真强！可是，您还记得30年前的今天，在您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吗？”
　　 啊——一阵沉吟，校长终于在重重叠叠的尘封着的记忆里，隐约寻找出来了那一幕：
　　 那也是一个冰冷的寒天，窗外漂着水雪。下午临近下班，一位责任心极强的“班妈妈”把一个白净面孔的大男生推进校长办公室，“砰”地一声随手将一包香烟扔在办公桌上：“累教不改，搜缴过五次了，老烟哥！还拿沉默示威，拒不写检查！”老师说罢，蹬蹬蹬地离开了。瘦削的高个学生歪了头站在面前，校长直视着那位学生，足足有三分钟，只见那张桀敖不纯的脸上泛着铁青，而双手似乎正在轻轻震颤发抖：“高二、３的？叫裘一杰吧？小有名气了。”学生犟着脑袋，一脸不屑！
　　 “冷吧？”了无回音。校长走过去，递上暖手袋。
　　 “脾气不小哇！还在生气？”校长并不动气，近前去轻轻地抚摸着学生的头发，“多漂亮的头发，漆黑浓密，盖着的脑袋一定聪明过人吧？聪明人就一定得弄出点花头（儿）什么的，对吧？”
　　 学生终于与校长对视了一下，仍无回应。
　　 “抽烟才显得比别人聪明？”校长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半截香烟掐灭，投进烟灰缸。
　　 学生灵机一动：“校长，您不也抽吗？”
　　 “我是成人，为工作，为思考。你呢？”
　　 “抽烟人特酷，特有型，气派，豪杰……”
　　 “裘一杰啊裘一杰，敢抽烟是小杰，你裘一杰该成大杰啊！”
　　 学生咬了咬嘴唇。
　　 “抽烟有害健康，特别小孩？科学家证明吸烟是导致肺癌的首要危险因素。流行病学研究证实，吸烟可引起心血管疾病，口腔癌、鼻咽癌、胃癌、膀胱癌、乳腺癌的发病率比不吸烟者高几倍.，消化道溃疡的发病率也比一般人高2－3倍，还能引起支气管炎，吸烟者的近亲、密友癌发病率比不吸烟者的高3－4倍……”“那你为什么还抽？”
　　 “我，我——”校长闭目沉吟，良久，毅然一拍办公桌：“那么，我们打赌戒烟！一齐戒！”
　　 学生一惊，看着校长急切真诚的目光，没了退路，嗫嗫嚅嚅：“那，那我试试吧。”
　　 “不！不是试试，要一言九鼎！谁输谁在全校大会上大检查大保证，让大家监督着继续往下戒！”
　　 “好吧！我们写个协议？”学生来了情绪。
　　 “我们私下口头协议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
　　 “老师那里的检查还交？”学生还有些惴惴。
　　 “免了！我去了结。事情到此为止，你去吧！”学生一阵轻松，腰弯下去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转身退出校长办公室，飞也似地去了。
　　 ……
　　 裘一杰忙把老师从沉重的回忆中拉回来：“现在，老师戒烟已足30个周年了吧？”
　　 关住记忆的阐门，校长十分欣慰：“是啊，那以后我是真戒烟了，尽管有点难，要不要还拿笔当烟塞进嘴里吸一阵子！你也算条说话算数的男子汉，那之后你们班妈妈再无你抽烟的反映了！彼此彼此嘛！”校长喜形于色。
　　 “惭愧，恨无地洞啊！我正是特别地选择了今天，来向老师坦白交待：从那天起，我确实不曾再在学校、在人前抽烟了。可是我还是悄悄地偷着独自过瘾，一直含了香烟进大学，出国门。”裘一杰低头认错！
　　 有这等事情！校长一皱眉头：“那么，今天邀我是个讽刺？”
　　 见校长心生不快，裘夫人立即过来救驾：“一杰因为这件丑事，这辈子连肠子都悔青了，做梦都念刁着要在某一天亲自到校长跟前负荆请罪。他好多次向一家人说起，假戒烟是他年少时，甚至是他一生中最为辜负和伤害老师的一件丑事！”儿子、女儿也忙凑过来叽叽喳喳地帮腔：“真的，都是真的！”
　　 “老师，我今天的举动，一是来诚心认错，自己当年真的是辜负了您和老师们太多太多的谆谆教诲；二是来理清历史旧帐，坦承在打赌戒烟中欺骗了您！这里，我诚挚地恳请老师原谅……”说着说着，裘一杰就动起感情，眼睛有些湿润起来。校长俯身向前，30年后，再一次抚着裘一杰的头发，喃喃低语：“过去了，都过去了！谁无年青？其实该我谢你，没有那场打赌戒烟，我哪能顺利戒去那么大的烟瘾，哪来今天的虎背熊腰！”
　　 随即话锋又转：“我还是不懂，今天怎么又扯出个生日、戒烟日的名头来呢？”
　　 “是这样——而今我把戒烟视为再生，把当年打赌戒烟的12月19日视作一个特别戒烟日。如果戒烟即为再生，那么，今天——老师成功戒烟的日子不就是您的另外一个生日吗？”
　　 “好呀，一杰，自己藏着，又是请柬又是电话，改名字、换声音的，就为这个呀？”
　　 “爷爷，对不起，我是学公共策划的，这可是我的实习作品，意在让您于神秘之中浪漫一把，对不起罗！”女儿咯咯地笑着，调皮地抱拳致歉。
　　 “原来如此！好啊！”校长快乐起来。
　　 大家击掌高呼，在“祝校长生日快乐”的祝福声中，蛋糕罩被揭开来，蛋糕足高七层，底层围就的红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祝校长30岁生日快乐！”校长会心一笑。
　　 向上看去，中间围就的绿纸上面写着：“裘一杰5岁生日快乐！”
　　 校长又是不解：“不对呀，一杰也该30岁生日了呀！”
　　 夫人的圆脸儿笑得像一朵花儿，细加解释：“五年前在澳洲，一杰被查出早期肺癌，医生坚促他必须立即戒烟！他终于知道命比烟好，才痛下决心戒掉抽了几十年的香烟！又决意把当年与老师打赌戒烟作为重新开始的戒烟日和新生日！从五年前的12月19日算起，这才真实，他才会心安理得！”
　　 “嗬，戒烟的那阵儿，爸爸老想当好儿童了，他天天悔不当初，盘算着要用某种方式向老师表达歉意。”女儿也喜形于色。
　　 “这样！”一场打赌戒烟历经了30年，而今如此落幕，也算奇事一椿。校长合不拢嘴了！
　　 再向蛋塔上方看去，又围有一带蓝纸，上面写的是：“王平、裘英0岁生日快乐！”
　　 校长再生疑窦：“这0岁的讲究——”
　　 又是小女儿嘴快，接过话头：“我爸回国工作第一天，就在全家讲了你们以前打赌戒烟的故事，他又设想特选了12月19日这一天，同您一起度过这个特别的戒烟生日，我的小烟民哥哥也受了触动，雄心勃勃主动请缨加入戒烟行列，追求新生。小王也成了跟屁虫，他也不甘落后，要借此发誓，向我表明一下心迹：今生决不做烟民！他们的戒烟龄自然从今天开始！”
　　 “呵呵，小王是我们家准女婿！”妈妈欣喜地补充！
　　 “是啊，今天，是老师、我、小王秘书、还有小儿子的共同生日！”裘一杰使劲点头。
　　 “原来是个特别的集体生日！嗬嗬，戒了好，戒了好，健康第一啊！一杰现在身体还好吧？”
　　 “托您的福，一切正常！”
　　 “真是该皆大欢喜！戒烟30周年，有了新生日。陈旧的往事，崭新的喜悦呀！这就是上苍对我做教师的回馈吧！”
　　 奏、唱生日快乐歌！点烛——许愿——切蛋糕！
　　 雅间彩灯齐放光明，电子火炮阵阵轰鸣，欢乐的“祝您生日快乐”的歌声在小屋、在身边流淌着、弥漫着，“反哺苑”顿时变成了其乐融融万花盛开的暖春！
　　 一杰、夫人、儿子、女儿、小王秘书，大家一字排开，再次一一向校长恭恭敬敬鞠躬祝贺！
　　 校长忙不迭地把裘一杰揽在怀里，深情地说：“裘一杰，我没有看错，你是我弟子中的一杰，不是小杰，是大杰！”
　　 “是恩师教导有方，你那句‘抽烟是小杰，您裘一杰该成大杰’的话，是我珍藏一生的箴言，是否考大学？下决心出国深造，绝症袭来，重走戒烟路……各种关键时刻，老师语重心长的鼓励，成为我的临门一脚！”说罢，一对师生、一家子人，紧紧地拥抱成一团。在这本来严寒的冬季，他们的心里都激荡着一股股暖流。两滴浊泪从校长眼里夺框而出，巴达一声掉在实实在在的地上！
　　 这时，壁山的羊、雁，这时似乎鲜活起来，就要跃出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