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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帝王小说】九菊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318发表时间:2011-01-05 20:59:03

【帝王小说】九菊 九菊其实在家排行老大。我一直不明白她爹娘为什么非要把她喊作九菊。
   那时候,九菊和我家是邻居。房子挨着房子,连成一片。到了秋天,玉米棒子铺天盖地,金黄耀眼,好像就要燃烧起来了。九菊坐在满眼的金黄里,噼哩啪啦地捻玉米。一边捻,一边拿眼睛找着满房子乱跑的国国。国国是九菊弟弟,刚会走路。我凑过去,说九菊,晚上看电影去。九菊想了想说:“不去,还有活哩!”这时候国国哇的一声哭起来,九菊娘的骂就从院子里呼啦啦飞上树梢,在风里荡来荡去:“九菊,想摔死国国呀?”我吓得一吐舌头,跑了。
   九菊娘人胖,矮,像村头场地上的碌碡。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九菊爹说的。九菊爹说这话的时候刚刚跟九菊娘吵完嘴,一边倒背着手往外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九菊爹一脸的怒气,嗓门却很低,我是从他的口型上来判断他骂的内容的。九菊爹生得瘦,而且干枯,和九菊娘站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九菊爹怕九菊娘,这一点,庄上的人都知道。没事的时候,人们跟九菊爹开玩笑,说还是老槐叔福气,夜夜有个厚垫子。九菊爹叫老槐,这时候就眯眯笑着,一点也不恼,仿佛还很受用的样子。如果恰巧九菊娘走过来,大家就更来劲了,一递一声地喊。通常是一个人喊,众人附和。老槐叔——厚垫子。老槐叔——厚垫子。九菊娘就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道:“不是人养的!”九菊爹觑着老婆的脸色,一迭声地说:“地里的草都长疯了,我得去看看!”就撤着脚跑了。假如过来的是九菊,人们就不说话了,只是盯着九菊看。九菊背着一只草筐,觉出街上的空气不寻常,就更低了头,飞快地往家走。
   九菊十岁。也许是十一岁。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
   我第一次发现九菊的不平常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那天,我和香香几个人玩跳格子,老远看见九菊跑过来,追着前面的一头猪崽。九菊的胸脯像两只活泼的鸽子,在背心里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夕阳把绯红的霞光泼下来,奔跑的九菊就慢慢融化在乡村的黄昏里了。后来我老是想起这个场景,想起九菊在晚霞里奔跑的样子。晚上回家以后,等娘睡着了,我偷偷起来,仔细察看了自己的胸脯。它们平坦,空旷,毫无起色。我很失望,心里对九菊起了薄薄的嫉妒。
   九菊总是忙,有做不完的事。做饭,缝补浆洗,喂鸡鸭猪羊,带弟妹——国国以后,九菊娘又生了个闺女,叫欣欣。九菊的活计基本上在家里。地里的庄稼活儿,有九菊爹和九菊大伯,自然用不着她。九菊大伯是光棍,一辈子没娶,跟着弟弟一家过。九菊大伯很能干,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人又节俭,很多事情,倒是做哥哥的替弟弟当着家。只是碍着弟弟的户主身份,哥哥在家里就有了几分屈抑。比如,春耕的时候,哥哥在饭桌上说,今年南坡的棉花地里播上几垄甜瓜吧,孩子们都爱吃——省得买了。弟弟咬着筷子想一回,说算了,还是种高粱,高粱米煮饭,高粱穗子扎笤帚。做哥哥的就不吭声了,闷头喝粥。
   九菊娘是不做家务的。九菊娘身体不好,据说是虚病。虚病的意思就是不是实病。头痛,感冒,发烧,这些都是有名字的。我们这个地方,把叫不上名字的莫名其妙的病叫做虚病。虚病,大都跟神灵鬼怪有关。九菊娘的病,据说是有一回夜里回家晚了,正好是一个农历十五——按照民间的说法,农历初一、十五,人间都不大干净的——结果带上灾了。回来就闹了一夜,又唱又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把一家人吓得要死。后来就请了神符,挂在堂屋的墙上。九菊娘从此就有了事做,要么闭眼歪在炕上,要么跪在地上烧香。
   乡下的生活是寡淡的,我们却偏能从中咂摸出一种滋味来。耍骨头节,打四角,唱戏,最常玩的是娶媳妇。九菊生得好看,我们都喜欢让她做新媳妇。在喇叭唢呐声中,新媳妇顶着红盖头,推着一辆棉花秸秆做成的自行车,羞羞答答走在弯曲的乡间小路上。筵席之后,就是入洞房,这是我们最热切的时刻。新娘新郎对脸坐在炕上,窘迫,慌乱,手足无措,我们在旁边看着,装作闹洞房的人,咋咋呼呼地喊着,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兴奋。有一回新娘九菊把当作盖头的红围巾掀起来,对着闹哄哄的人群,很沉着地说:“你们,先出去!”
   春日的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院子就在这阳光里恍惚了。我们几个用口水把窗纸濡湿,捅破,往屋里偷看——九菊躺在炕上,对在一旁呆坐的山子说,来呀。山子一脸茫然,九菊就急了,一把把山子拉过去,山子坐在九菊的腿上,看着她,很无辜的样子。九菊轻蔑地撇了撇嘴,还新郎呢,苯枣。山子委屈地哭了——山子五岁,睡觉时还老摸他娘的奶。
   我们在窗户外面哗地一下笑出来。
   是该上学的年龄了。我背着娘用碎布头缝成的书包上学去,九菊在旁边站着,看着我,还有我的书包。她怀里抱着欣欣,国国在她脚边蹒跚着转来转去,一不小心,跌倒了。
   晚上,听见九菊娘在院子里吼:“念书,也不掂量自己是不是那块料?”九菊的哭声很低,一抽一噎,像是嗓子里憋着东西。
   在乡下,女人们分为两种。闺女和媳妇。嫁人,似乎是做女人的一道门槛。做闺女时,大都是一个样子,羞涩,矜持,保守得近乎执拗。穿着特制的背心,窄而紧,把蓬勃的胸脯束得平坦空旷。倘若谁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街上走过,老人们就像看见了瘟神,连连说,丑,丑死了。回到家,爹娘也不给好脸色,觉得闺女的胸脯给自己丢了人。一旦嫁了人,做了媳妇,先是拘谨几日,慢慢就放开了。人们开着热辣辣的玩笑,有的还动手动脚,都是无妨的。夏天,天热,媳妇们就索性在家光了膀子。男人们,辈分大的,串门的时候就格外谨慎,通常在院子里咳上几声,算是招呼的意思,屋里的女人就赶紧披了衣服,或者避一下。辈分小的,就自在多了,少不了嘴上手上都占了便宜。按说,有九菊大伯在家,九菊娘就该穿衣谨慎些。大伯哥和弟妹,原是很奇特的一对矛盾。可是九菊娘不。麦子一泛黄,天刚刚热起来,九菊娘就开始光膀子了。九菊娘胖,而且白,一对布袋奶在胸前晃来晃去,晃得九菊大伯睁不开眼。
   那时候,露天电影是最吸引人的事物。镇上的放映队挨着村子串,总要一个月左右才能轮上一回。放电影前几天,消息就传开了,什么片子,哪天放,几点。地点却是不变的,在村子中央的场地上。这几天,村子里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热切、黏稠、蠢蠢欲动,夹杂着一种隐秘的渴望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吃过晚饭,搬了板凳去占位子。一块大的白布挂在两根木桩上,风一吹,就微微皱了,画面上的人也就皱起来,变了形。放映机的光打在白布上,无数个灰粒子在光里快乐地舞蹈着。忽然,银幕上出现了小孩子的一只手,就有人喊:“小混蛋,放下!”旁边是老灶头的货车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爆米花的焦香和芝麻糖的甜腻。
   银幕上的故事扣人心弦。少林寺的小和尚和俊俏的牧羊女四目相对,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发酵了,浓得化不开。我憋着尿,心里像有一根羽毛掠过,毛茸茸地痒。人们都探着脖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银幕。旁边墙根传来哗哗的解手声,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往家跑。
   解完手,我一身轻松,心里惦记着那个俊俏的牧羊女,就心急火燎地往场地跑。月亮很大,很白,有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街上到处都像流淌着白花花的水银,风吹过来,村庄在这水银里一漾一漾,像一场梦。刚收完秋,玉米秸子被垛成一堆一堆,黑黢黢的,散发着庄稼和青草的气息。我忽然听见玉米秸子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细碎,激烈,不可开交。我停下脚步。月光下,玉米秸子微微颤动着,仿佛风吹过水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一阵歌声传来,场地上的电影正如火如荼,我撒腿向歌声跑去。
   小学校在村子的最西头。是一个大院子,有着两排平房。一排是教室,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院子里种着白杨,高大,挺拔,就算是操场了。九菊常常带着国国和欣欣来院子里玩。夏天,蝉声热烈,雨点一样落下来,把满院子的树影砸得零零落落。九菊坐在一捆青草上。国国和欣欣正把尿和成泥巴。教室里,我们的读书声参差不齐,笨拙,却认真。矮矮的土墙外面,是大片的庄稼地,经了太阳的曛烤,蒸腾着一片淡淡的青雾,教人恍惚。这时候,九菊的神情就有些神往了。
   九菊大伯是车把式,常年住队里的牲口房。九菊大伯待牲口亲,耐心,细致,把牲口们伺候得服服贴贴,人们都说老树是把牲口当成自家孩子了。九菊大伯是在后来才住牲口房的。先前,他住家里。大伯子哥,在弟媳妇面前本就多有不便,何况在一个屋檐下。一口锅里搅马勺,难免有勺子碰着锅沿的时候。有一回,中午,九菊大伯去地里捉棉花虫,走了半路又折回来,他忘了戴草帽。一进门就呆住了。炕上,两个人正缠作一团,听见动静就停下来。大家都没料到,都傻了。做哥哥的逃也似地跑出院子,身后,爆发出一阵锐利的哭声。
   那时候的乡下,一般人家,都是一家大小挤在一张炕上。生养又稠。孩子多,大人们就少有闲情。后来,有一阵子,大点的孩子都聚到一起睡——谁家有空余的房间,就搬到谁家去住。我们也学着大孩子的样子,到香香家去。香香娘把那间盛杂物的小西屋腾出来,打扫干净。大人们帮我们抱着铺盖卷,口中唠叨着,脸上的欢喜却是藏也藏不住。
   现在想来,那是我最早住集体宿舍的日子。后来,在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的迁徙中,我总是想起香香家那间小西屋。
   冬夜漫长。我,香香,小多,躲在被窝里,讲鬼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燕奶奶那里听来的。周围很静,我们自己吓自己。缩在被子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灯光在地上投下暗黑的影子,摇摇晃晃,变化着形状。在我们眼里,每一个变化后面都有个面目狰狞的鬼。我憋着尿,肚子生疼,不敢下去。
   后来九菊来了。九菊是偶尔来。国国和欣欣离不开。在家里,九菊就是九菊娘的角色。九菊来了就不一样了。九菊给我们讲别的故事,讲男人和女人。九菊考我们,娃娃是打哪来的?我们都不屑,打哪来,还不是燕奶奶从大河套里捡回来的。大人们说,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燕奶奶从大河套里捡回来的。九菊神秘地笑了,说,傻。娃娃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们都不信,说骗人。九菊就撇撇嘴巴,很不屑的样子,不反驳,也不急于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纳鞋底——九菊向是这样,手头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计。我们都被这神态镇住了,就哑了声,小心翼翼地等九菊开口。九菊把针尖往头发上蹭一下,又蹭一下,半晌,才说,娃娃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男人和女人,睡一觉,女人肚子里就有娃娃了。我们听得入神,接下来就心惊肉跳。怎么可能?九菊说,不信,去问你爹和你娘。我们缩在被窝里,手心里都捏出了一把汗。男人和女人,睡一觉,就有娃娃了,这太——有意思了。香香说,我和臭旦天天在一条炕上,挨着睡,我的肚子里会有娃娃吗?我说,背不住。小多说,香香,晚上你还摸臭旦的小雀子不?臭旦是香香的弟弟,两岁半,雪团似的胖小子。九菊纳着鞋底子,嗤啦一声笑了,说傻,跟你们,真说不清。
   那时候,车把式是很让人眼热的差事。打着喂牲口的旗号,马房里,总有嫩生生的玉米,滚圆的红薯,带着枝叶的湿漉漉的鲜花生。九菊大伯把它们藏在筐里,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青草,遮人耳目。远远地,九菊就教着国国和欣欣喊,看,大伯来了。猜猜,大伯筐筐有啥好吃头。九菊娘看见了,就呸地吐一口,说,吃货。九菊立刻就噤了声,低头给欣欣擦嘴角亮晶晶的口水。大伯走到近前了,刚要从筐里拿东西,九菊却把身子一转,走了。只剩下欣欣含混不清地叫:“大伯……吃……”
   冬天,地里没有了庄稼,牲口们也就闲下来了。这时候,马房是最吸引人的地方。九菊大伯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坐在炕头上编筐。荆条子是从河套里割来的,柔韧,结实,在九菊大伯的怀里跳跃着。屋子里弥漫着熟花生的焦香,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谷草的腥气。九菊坐在一个草墩子上,不停地把炉口四周的花生挪动着位置。国国在马房门口看两只狗打架。欣欣眼巴巴地盯着姐姐飞快挪动的手,嘴角黑黑的。九菊大伯编一会筐,就停下来,看着草墩子上的九菊。阳光透过窗棂子,斜斜地照进来,给屋子敷上一层薄薄的金粉。九菊侧身坐在那里,整个人就罩上了一圈亮亮的光晕。她脸上的绒毛也成了淡淡的金色,毛茸茸的。耳垂是粉红的,给日光一照,简直要透明了。九菊大伯看一会九菊,编一会筐;编一会筐,看一会九菊。一不小心,就让荆条子把手扎破了。
   流言是慢慢传开的。说是九菊大伯和九菊娘。人们都不大相信。怎么可能。九菊娘疯疯癫癫的,恐怕连九菊爹,也奈何不了她。有人说,再湿的柴禾,也架不住火烧。三十多岁的光棍汉,正是一把烈火呢。大伯哥和弟媳妇,这关系本身就颇耐人寻味,有了这种流言,就更给人们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不停地争辩着,胜负倒是不论,似乎专为了求得旁人更有力的凭证。就有人说了,看见他们钻柴禾垛了。还有人说,不是柴禾垛,是村北的破土窑。人们就又争论起来,赤头红脸的,样子极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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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宁愿相信这仅仅是一篇小说,但这样的故事也许真实地上演过。九菊不能上学,因为她是女孩;九菊要带弟妹,因为她是长女;九菊嫁了,嫁给一个老而且盲的男人。她的命运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命运吗?九菊大伯何尝不是一个悲剧?他为什么是光棍?不聋不哑,或许他是长兄吧…… 这就是农村,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欣赏推荐! 【编辑:行到水穷处】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1010702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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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龙啸        2011-01-05 22:04:56
  九菊的美丽,男人是注定终生都无法看到了。是男人和这个世界造的孽,美丽注定无法苟活。看了这篇小说,又把我带回了那久违的乡村。我们都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看了你的小说农村的人和事历历在目。过去,我喜欢看周克芹的农村小说,至今还记得《梨园故事》,可惜的是周作家走得太早了。我们虽然在城里生活,可骨子里惦记着农村,乡情难离。祝愿看到了你更好的作品!
2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1-02-16 10:48:39
  一个乡村女子悲苦的一生,就此拉开序幕。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3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1-02-16 10:48:48
  唯有一声叹息,而已。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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