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吕是我同年参军的战友，但年龄整整大我五岁。
　　 当年参军的年龄，是五个岁数，即18周岁至22周岁。那时户口制度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村里户口册子改一下就变小了。不过，我没有改，因为我不够岁数即17周岁入伍的。那么老吕的岁数改了吗？我以为，老吕也没有改。他是特招的文艺兵。老吕入伍前是县剧团的演员。我看过剧团演的戏，记不清老吕演过什么角色。当兵后才听老乡说，老吕在《沙家滨》里演的是刁小三；在《智取威虎山》里演的是八大金刚还是匪兵甲匪兵乙之类，反正不是主角。我说呢，老吕在剧团演了几年戏，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老吕一当兵，自然进入师宣传队，联系很少。只有宣传队到各团演出的时候，能看到他能露上那么一小脸，脸上涂红，眼眉涂黑，开始说群口快板，后来说相声。部队文化活动很少，师宣传队到团演出，也算是很诱人的事情，团礼堂座无虚席，掌声接连不断。我估摸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部队里成天看不到一个女人，师宣传队如花似玉的女文艺兵，才是吸引大兵们争相观看的原因。当然，女声独唱比战友文工团的马玉涛们差之甚远，不过有总比没有好。看女兵，也看节目。老吕的相声也受欢迎，有时候，返场二三次，说个小段，再说个小段，逗得全场大笑，那时候，匮乏的文化生活，给点阳光，战士们就灿烂无比。我不认为我的老乡相声说得如何如何好，但看不到马季，有相声看也是极大满足。
　　 老吕在宣传队也唱过京剧，可能限于条件，只清唱。我听过他的一段《智取威虎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也算有板有眼，不过，西皮该往上挑的时候，嗓子不争气，只好降低音阶。
　　 老吕贼瘦。脸颊瘦的像猴子，就有一双眼睛，凹进去，闪着光，给人第一印象，眼睛比脸大。你说其貌不扬呢，很要好，对个人形象特别注意，而且不是一般的注意。讲几个细节。
　　 身在北疆，皮帽子、皮大衣、皮手套、毛皮鞋是断不可少的。后三皮与形象关联不大，保持干净就是。而皮帽子可是一个大事。发给我们的皮帽子，新的，头上一戴，暖和就是。再冷，落下帽耳，系上帽带；热了，将帽耳往上一卷，就那么支愣着，远远看去，与威虎山下来抢鸡的土匪差不许多。再一溻湿，不刷洗，油脂麻花，也就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烧鸡。
　　 而老吕的皮帽子就不是烧鸡。老吕对皮帽下的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首先，找一个比皮帽稍大的木箱（或用木板围起一个正方形木框），将皮帽系好倒放进木箱；然后找黄豆用水泡过放进皮帽，上用木板和石头压紧。黄豆发胀，撑起皮帽定型，经过七天七夜，取出，晒干，皮帽如出窑的砖，定型了。整理一下，再戴的话，棱角分明，不会变形。当然，不变形还要保持原型不被破坏，这就需要自己注意，比如，帽子不随便放，一定要平扣在被子上；还要注意不能压、揉、摔等，这样，多会儿戴多会儿整齐精神。我也试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但不是用黄豆，用的是湿沙子。沙子只有湿的表现，没有胀的功能，虽然也成型了，但戴起来很快就破坏了，不如老吕做得好。
　　 老吕的褂子、裤子，必有压线：上衣衣袖、前身明显，裤子的裤线分明。没有熨斗，老吕有办法，自己用烧水壶坐一壶开水，找一大号缸子，用来熨衣服。这种活儿，偶尔做一两次（比如探家），并不是天天干。部队的衣服本来就是肥肥的，要想挺括好看，就得改。师医院、宣传队的女兵心灵手巧，偷着改：裤子瘦腿，褂子贴身。有的男兵也改。老吕也偷着改了。这是明显违反部队规定的行为。领导发现后，点名批评。老吕知错就改，但瘦裤子肯定改不回去了，就将就着穿。不过，晚上睡觉前，首要任务就是叠军装，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每天早晨，老吕的衣服不说笔挺，也算得上笔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老吕的用心何其良苦。师宣传队女兵多，男兵哪个不拼命表现自己？窝窝囊囊招男人嫌也就算了，要是让女兵嫌，那就丢大人了，丢到全国各地去了。所以，在宣传队的男兵，都很注意个人形象，军人仪表，谈吐举止，文雅说不上，但文明还是做得不错的。都是农村出来的，粗粗拉拉一下子变得细细腻腻，倒是让我们惊异：到底是什么玩意改变了老吕？
　　 老吕的内务做的也很精致。被子叠成豆腐块，褥子平平展展，上面铺一块雪白的褥单，连一条皱纹也没有，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这个好习惯好传统，随着转业一并带到地方最主要的是带到家里继续发扬光大。战友串门，以为时光倒流还在戍边呢。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但孩子绝对不敢跳到老吕被子上玩耍。
　　 我们连队与老吕不同。老吕是说学逗唱拌着唱念做打。我们呢，灰不溜秋的施工，不是采石头就是挖坑道。扛着钢钎锤子在山沟里上上下下攀爬行走的时候，经常看到老吕们三三两两在山坡上吊嗓子，咦咦咦，呀呀呀，啊啊啊，喔喔喔，男女声音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倒也互不混杂。有人偶尔来一嗓子，唱上几句，在山谷里回响。
　　 后来，后来百万大裁军，我们分期分批回到地方。不在一个单位，接触不算多，一晃之间，到了快退岁数，见面倒多了起来。老吕经常与几个战友聚在一起，唱戏。有拉的，有唱的，自得其乐。老吕有六十了，但不显老。老吕说：上班那会儿，憋死我了。单位保持安静，不让大声喧哗，不敢大声说话，呵呵咧咧唱戏谁敢呀？回到家里，嗓子痒痒想呵咧几声，更不敢。让邻居们听见以为我不是疯了，就是发神经。没办法就想辙儿，幸而家里挖了一个菜窖，嗓子痒的实在受不了，就跳到菜窖里，使劲喊几嗓子，才觉得过瘾。
　　 如今，老吕也开始尽享天伦之乐了。
　　
　　 2011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