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地坛。 ————谨以此文,默念史铁生:一路走好
二0一0年的最后一天,史铁生走了。获悉这条消息,是在新年的第三天正午。当时明艳的阳光满满地投射在我的客厅。暖气充分,二十五度的室温让我几乎忘了近几天,是新疆气象史上之最寒。冬,扎扎实实地存在,一如那一刻,在“人造”的怡人温度下,我浑身一寒。是的,铁生走了。知道铁生久卧病塌已有多年,知道与铁生早晚会有生死绝别。铁生走了,这个事实对我没有太大的意外,却还是,浑身一寒。
我有我自己抵御“寒冷”的方式:如果什么事让我感觉到寒气逼人,我会抱紧自己,把自己蜷缩进一种默然。那之后的几天,但凡有铁生的“地儿”,我都固执地“蜷缩”着,不语。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残疾人,这样一个依赖机器支持活着的人,这样一个有着纯色文字的人,这样一个顶着作家头衔却低调如敦厚大哥的人,真的,就这么走了?!
在多日后的这个正午,终于,我非常正式、不带任何定语地键入“史铁生”。铺天盖地——铁生走了。盯着网页,盯着轮椅中灿然的铁生,此刻,我没有浑身一寒,也没有抱紧自己、把自己蜷缩进默然,而是站起身,走过去关了门,然后,回到座椅里,静静地坐了,打开《我与地坛》。如果说,早些年《我与地坛》对我已是模糊而未得深解的记忆,那么,今天,我想再次走进《我与地坛》,追随铁生,再谈活着、再想母亲、再议四季、再说生死。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看到时间,看到自己的身影。需要的仅是时间的累加?应该说,这一段,彼时的我,并没有做太多的留意。当时只是觉得,意境很美。因为我总是偏执地喜爱日出日落以及由日出日落带来的光华。从年轻到不再年轻。是的,不再年轻的我,几乎病态地更加沉溺于日出日落那特质的光感。置身于如此光感中,我总是习惯独自一个人,或站了静立不动,或迎了光走过去,或转过身跟了自己的影子,回撤。身体被贯穿,神经末梢被疏通,通透感让我的魂魄升腾……轻快、飘逸,茅塞顿开。可惜,年轻的我,没有从这段文字中,获得与铁生同步的灵异之感,但我真的很庆幸,今天,在情感、生活、职场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不再年轻的我能够追随铁生,在沉静的光芒中,看到时间,看到自己的身影。
“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上帝为那个摇着轮椅的人苦心安排了去处。他的地坛、如今的“天堂”,都是上帝为铁生苦心安排的去处,以保证铁生可以静心地思考、静心地写字、静心地生死。嘈杂无法消融寂寞,密聚无法解除距离。于是,我求万能的上苍,也能够为这个不再年轻、并不漂亮、也不够坚强的女人,苦心安排一个去处。还好,还不错。我有幸得到了上苍的体恤。他把文字赐予了我,让我这个不坐轮椅却时常感觉到脚力不足、长于密思慎想却意志不够坚定的女人,也有了去处——与文字在一起。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写随了心性的文字。写那么多,成不了作家岂不浪费感情、荒废生命?这个问题,基本已排除于我的思虑。我只需写,继续写。写,是我活着的姿态、死去的坦然。忽然间,泪就清清地流了下来。彼时年轻的我,怎么就没有看懂、没有沉浸于如此光华、如此光华的文字?是因为年少轻狂么?
“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几乎是逼迫着自己,与自己对峙,在相当时间段,铁生强制自己抉择“是生还是死”割裂般的生命趋向。
有过生命高度的自我质询,定然拥有洞穿生与死逻辑的超能力,而明明白白、爽爽朗朗地活着,或者死去。于是,死亡于铁生,是必然降临的节日;于是,不再年轻的我,活着,不会迷茫;死去,不会恐惧。有关生死的思考确实残忍、确实受刺激,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只是太多人、特别是那些倚仗自己身体健全的人,蜻蜓点水地略过了,于是,生,常陷于困顿;死,莫名地畏惧。
“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铁生常到的那园子,还在那里,几百年不曾改变,可是,有几人,能够看到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光辉平铺的那一刻的灿烂、雨燕高歌中的天地苍凉、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没日没夜旁若无人立了的古柏、身临其境去闻才能透彻心扉的味道……不要着急。铁生为我们的陈述其实并不高深,也一点不复杂——我们只需找到自己的园子,然后,静心沉浸,于是,渗了情感、凝了意蕴的味道,便会附着于你的感官,你想赶也赶不走了。因为,在你静心沉浸时,这些味道已是你生命、你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不管我们有多难,我们要记着回到那园子去。”
是的。要回到“那园子去”。张开触角,捕捉物象,感知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四季。“……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以时间、以乐器、以声响、以景物、以心绪、以艺术、以梦……铁生接纳着不同物象的感应来如此动情地对应他的四季,我们又怎么能够不心热泪涌地感觉到羞涩,进而手足无措地坠入惶恐——四季于我们,真的只是漠然的客观存在?为什么,我们不能捕捉并感应与我们灵肉相通、相和、想融的四季?
“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静默。读到这一段,第一时间,我的手指离开键盘,静默。于是,母亲那满是皱纹菊花般的脸便在眼前。于是,从来不敢告诉母亲我们经历过的所有的“不顺、不幸”。于是,真的很怕母亲本能地、嵌入式地侵入她无奈无助甚至是帮了倒忙的我们的种种困境。我长大了,母亲长小了。这只是一种假相。母亲,即使衰弱到话都说不利索、路都走不稳健,但对于儿女,她从来都是陪了一万分的小心,看着。真的是“看得太苦了”,连上苍都忍不住地要她歇歇。
母亲,是每一个人心头,永远的地坛。
“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孩子的倔强。成人的羞涩。我们有多少倔强,有多少成人的羞涩,硬硬地扎伤母亲却浑然不知……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静坐于地坛里的铁生,是敏锐的、敏感的。上帝把肢体残障和文字能力给了他,他“对的”选择,也是无言和回家?如果是,我看到的“无言”,是他即使身卧病塌,写字已很困难,也还坚持着“职业地生病,业余地写作”,然后,以“死亡作为节日”的姿态,回家。那么,不漂亮、可以写字的我,又该以如何的方式无言和回家?这是一个问题,真得好好想想。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人质。无所不能的人类,到底被什么抵押作了人质?惟有欲望。“欲望”这个看似趋向贬意的词真的就这么不受欢迎、被人本能地排斥?我看倒未必。没有欲望,人还活什么心气劲?铁生说,“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那么,我喜欢这个名字,想信更多的“成功人士”也“爱你在心口难开”地喜欢,否则,政坛领袖、商贾巨鳄、业界精英,从何而来?这些人之所以能够有所成就、有所成功,就是因为他们有勇气、有胆识把自己义无返顾地抵押给“欲望”做人质,才绝处逢生地获得了“自己”。欲望,意味着路在脚下的挑战,意味着柳暗花明的胜境。与自己相适合、相匹配的欲望,不是毁灭而是重塑自我的心路历程和心动行动向目标进发的源动力。
几乎一生,我都为自己的不靓丽郁结,都伤心伤肺地感觉到一定是自己前世、今生做错了什么,否则上苍怎么可能对我有如此不公平、如此严厉的“惩罚”——一个女人,不靓丽,便失却了第一资本,便注定要“输在起跑线上”。曾几何,因为不靓丽,我几乎自闭。想自己变得靓丽起来,几乎成了我永远的梦。于是,自闭的我知遇了书,不靓丽的我学会了写文。然后,现在,我还是为自己的不靓丽犯悚,而疏于和那些神采飞扬的靓丽女人们扎堆,好在,我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欣赏自己的勇气。当一个个感思化作文字,我便感觉自己是国王,君临我的“天下”。骄傲。成就感。继而相当欣赏并深深地爱上自己。所以,我愿意把“变得靓丽”作为我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并把自己抵押为其人质——八十岁也要追求靓丽——生活的靓丽、爱情的靓丽、文字的靓丽。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是的,欲望下的我们,有着怎样一个具体的名字,真的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我们在靠近和实现欲望中的所有,已让我们脱去了外形,而抽象为一种符号。脱离了肉体苦痛的铁生,走在自己的路上,是不是怎么看都已是一种文化的符号,一种精神的符号?不是么——在地坛,在那园子,铁生又沉静地坐了,一只笔咬在牙间,又在思考。而我,在铁生的引导下也寻到了自己的地坛,并时不时地与自己“较劲”:活,怎样活。
今天,铁生走了,他还在;哪天我们也走了,我们也会还在。只因为我们“不息的欲望”已将每一个歌舞,炼成了永恒的符号。
“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低到尘埃的、与自己俯身贴耳的“打量生命”,倾情、倾尽心血,成就铁生的《我与地坛》,成就每一个人的“我与地坛”。看铁生,我最常涌起的感慨是,被尿毒症折腾得“生不如死”,为什么还要活着?而诸如三毛、海子、顾城等等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为什么死去?幻灭的绝望?绝望中,我们如何自我救赎?
“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自杀,相对于以活着姿态抗争、宣誓的“勇士”,真的是最为简单、最没有难度的。一死了之。那么,那些浓烈的“欲望”,真的可以“一死了之”?死者已矣,事还在。所以,我更为认同并坚持做这样的勇士——活着。直面所有,永不逃避。与死亡相比,哪种救赎来得更为彻底、更为艰难、更为撼动心魄?当然是活着。因为“欲望”不及,因为“词不达意”,所以,以死抗争、以死宣誓。如果这种因果成立,那么,以终结生命的警世,可以视作勇敢,可以视作勇士,但,我还是倾向以活着的姿态,旗帜鲜明地表达和实现“欲望”。
“死是一件无须在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作为执业药师,我把此段再次郑重地“复述”在这里,并推介给所有有自杀倾向的才情人士,以自救,以作为自我救赎的范本。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做有“专述”:“作家史铁生全部讲述所围绕的核心是有关生命本身的问题:人该怎样来看待生命中的苦难。”生死,这个本属于“个人心境内容”的沉思,铁生用最通俗的肢体语言和纯色文字,以《我与地坛》最大化地触发了“身临其境”读者们的“心境内容”的沉思。这就是作家史铁生的力量了——“死亡是他倾心思考的母题”。这位残疾人、病塌中人、病魔魔掌中人,以“活着”探询生命质量和思想高度的人,所成就的《我与地坛》,足以引发每一个沉浸其间的人,由心及魂的震动。“他的作品,是我最可放心推荐给女儿的。”一位母亲轻轻一语,更大的震动,由此而生——《我与地坛》,能够入选中学生课本,凭借的正是铁生由情感渗入文字的纯色、由文字渗入灵魂的励志。
文字中人,文字言谢。
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或者死去。
——依然是评不对文,药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