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最好的时光，指的是永远不再返回的幸福之感。因为它永远失落了，所以，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诗人康德。
　　
　　 [一]
　　 那时候，他们很穷。
　　 他们很穷，却有着最美好的时光。
　　 曾经，那条“瓯江”把他和她生生地隔开。为了爱情，涉江而过，她离开了浙北那座古老淳朴的村居，来到他的身边。
　　 那些美好的时光里，他们之间有着纯粹的爱情，如果要说浪漫，便是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江上的烟花，那些美丽的烟花便在夜空中绚烂成一个遥遥不可及的梦……
　　
　　 [二]
　　 他和她是在那年的帆船比赛上认识的。
　　 他是镇上出了名的帆船手，他所带领的帆船队在一年一度的赛事中得了第一名。也许，他是高兴过了头了。比赛结束时，一不小心崴了脚，伤口还流了血。
　　 正巧，那时，素颜的她从他身边走过，关切地上前询问。她用白手绢当纱布，为他包扎伤口。
　　 在四目交汇的那一瞬，他心跳加速，她满脸羞红。爱情，就这样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烙下了印痕。
　　 爱情，总是在淬不及防的时候降临。
　　 爱情，在他们心里开成了瓯江夜空里最美的烟花。
　　 他知道，她最爱在晚上去瓯江边看烟花。瓯江边的某个小镇上有一家爆竹厂，每隔几天就会燃放烟花。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会拥着她，陪着她看烟花。
　　 那时她问他：“我们可以爱多久？”
　　 他说：“一辈子……”
　　 他也问：“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家里只有一间平房，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我爱你，和你的房子没有关系。”
　　
　　 [三]
　　 为了爱，她离开了家。因为父母、兄长一定要她嫁给村长的儿子。
　　 为了爱，她来到他的身边，住进了他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里。
　　 白天，他在学校教书，他的心却在她的身边，每当有阳光照进教室，他便会出神地望着，望着……他相信自己终于一天会给她的生活注入一缕阳光。
　　 她，放弃了原来导游的工作，在他学校附近的一个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卖鱼，从早到晚，没有停歇。晚上，他帮她把买剩下的鱼一一打开肚皮，掏空内脏，放在窗外阴干，等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时，把鱼放在晾鱼架，把鱼晒干后做成鲜美的干鱼片。
　　 有时候，透过密密的晾鱼架，他们会看到远处隐约的烟火。那家爆竹厂，隔几天便让他们欣赏到免费的烟花。
　　 他经常在她神往于烟花的瞬间动情地说：“琳，其实你比烟花还漂亮……”
　　 她以为，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所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她会因了这句话为他熬上一碗醇香的小米粥，再为他精心制作两样清淡的小菜。那时，鱼香、粥香伴着夜色弥漫在这份简约而纯净的情爱里。
　　 “琳，你这样太辛苦了，以后还是别去买鱼了，我托朋友给你找份轻松一点的工作，好吗？”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握着她越来越粗糙的手，怜爱地说。
　　 “轻松的工作哪是我可以做的呀？我长得又不好看，又没文凭，不用麻烦了，卖鱼的活虽然辛苦点，但一天下来也能赚不少，我不累……”琳一边说一边躺下来，闭上眼，对未来充满期待：“用不着多久，等我们有钱了，咱先把这四间厢房改成正房，每天，我都要让太阳暖暖地照进来……再过一些日子，我们回去跟我妈说，她一定会同意我嫁给你的。”
　　 “好，你快点休息吧，我全听你的。”他应了一声，然后关了灯。躺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即便是隔着一张竹帘子，也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温温暖暖地起伏着。
　　
　　 [四]
　　 一年后，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了。在她的努力下，她终于带着她并不多的嫁妆嫁给了他。
　　 又过了一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
　　 又过了一年。年轻的他由一名普通的小学老师，变成了校长。她的鱼片生意也为安逸的日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买下了一间朝南背北的房子。房前小桥流水，房后桃花成林，还有蝴蝶和蜻蜓翩跹的来，又翩跹的去，追随着阳光在他们的窗前嬉戏。
　　 她依然那样，每天早出晚归，卖鱼，晒鱼。从很远的地方，便可以闻到一种面朝大海的味道来。只是，她明显得比前几年老了，岁月无情地在她的眉间眼角刻写着沧桑。但她依然会微笑，为他熬上一碗浓稠的小米粥，煮上几道清淡的小菜，或者熬上一锅喷香的鱼汤。
　　 只是，他已经很少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晒鱼了。有时，回来恰好赶上烟花满天，他也总是推脱着说累了，困了，不再和当年一样陪她看烟花，总是会忘了说那句温暖她的话。
　　 那晚，他要招待一位从省城来的贵宾，喝醉了酒，带着满身的酒味回到家。他拥着她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别去卖鱼了，行不？我会养着你，让你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呢？”她不解地问。
　　 “唉，你不懂，你卖鱼、晒鱼，搞得我也满身鱼腥味，第二天上班会洒得满校园都是，会让人笑话的，真不体面啊！”
　　 “那好吧，我想想再说。”她很不情愿地说着。
　　 为了他，为了他的体面，她还是把鱼全部处理掉了，改卖青菜。每一天清晨或黄昏，你能从很远的地方，闻到一种春暖花开的气息。
　　 她，早已经习惯了每日早出晚归的工作，似乎不这样，就不是生活。
　　 对于她的让步，他不再说什么，事实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越来越忙，很少有在家的时候，他离她的世界，仿佛已经越来越远了。
　　 一次，他也是因为应酬，很晚才回家。看她在昏暗的灯下择菜，一脸安详且从容。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就蹲下来想帮她择菜。
　　 他与她同时蹲下身子，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又倏的分开。
　　 她说：“你不会因为我的手，而让你的身上沾到泥土味和农药味吧？”
　　 他一脸苦笑，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在怪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说完，他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那个晚上，一张床上，他和她各怀心事，他很想转身过去抱着她，然后和以前一样吻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肌肤……“我接到省教育局的调令，下个月初，调去省城一家中学做教导主任……”他嘟嘟囔囔地说着。
　　 “哦，那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那是个机会呀，你应该去的……你的胃不好，在外面，要注意饮食……”她说着违心的伤心的话，背着他的脸上已经泪水涟涟。
　　 有时，伤害就是那么无形的。有时，不能去怪谁。
　　 第二天开始，她和以前一样，在市场里卖了一天的菜回到家，便会熬上一碗小米粥，或者是红枣、木耳、枸杞、白果，她细心挑选健胃的材料，变换着粥的芳香。然后把清早留下的青菜一棵一棵择了干净，精心地烹调，香味漫漫漾开，她总是为他盛上一碗，坐在灯光下，静静地等着他会在洒满菜香的小院里出现。
　　
　　 [五]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半个月里，他每天下了班就准时回家。回到家，她便会为他盛上一碗健胃的粥……
　　 他离家的那天早上，她很早就去市场买菜了。他和她之间没有告别，没有叮咛，也没有拥抱，他甚至没有告诉他归期。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她还是会为他熬上一碗粥，她固执地认为，只要粥的香味还在，他们的爱情就在。
　　 他在省城的那所中学里干出了一番事业，却没有禁得住爱情之神的再一次敲门。他和她一起走进了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那一年，他们的孩子刚满五岁。
　　 那天晚上，他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在省城一家高级酒店里用餐。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她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要是想孩子了，就回家来看看。”
　　 他送她回家，然后陪着她来到瓯江边，那夜，正巧有免费的烟花在燃放。
　　 “对不起，琳，我辜负了你。希望你以后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走了。他的爱情没有停止，半年之后，他又牵着另一个年轻女孩的手走进了围城。
　　 她带着儿子一起生活。期间，有不少热心的大嫂大婶为她做媒，她都一一谢绝了。她关上了心门，为了一生中唯一的爱情。
　　 很快，她的事业也有了转机。二年后，她从一个市场里卖鱼卖菜的女人，成了一位经营着六家食品连锁店的女强人，她的鱼制品畅销全国。但不论有多忙，她还是会为他熬上一碗粥，然后静静地站在瓯江边，看着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下升起，想着当年，他对她说的那句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六]
　　 流年逝水。日子，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又十年。
　　 当有一天，她听到一声脆脆的童声：“奶奶，我放学了，我肚子饿，有没有吃的呀？”她才知道，自己老了，日子过得真快呀，一眨眼的功夫，儿子成家了，儿子有了媳妇也有了儿子，自己真的是老了……那桌上的小米粥啊，已为他等了许多许多年……
　　 他，自然也老了。他没有孩子，他的妻子在几年前病故，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过着清冷的日子。这么多年，他奋力打拼，成了知名的教育家，为小镇的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少贡献。当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依然自信与美丽的女人，才忽然明白，其实幸福，并不在温暖的羽翼下，他的幸福，早在多年前的那个瓯江边就遗失了。这些年，不知为何，他总会想到琳，他觉得，琳是他这一生最深最真的爱情。
　　 那日，依然有着很明媚的阳光。他蹒跚地走过那座小桥，手上的拐杖敲打出陌生的声音。曾经的温暖和简单似乎还在，只是，他已经无法确定是否能再回到从前那清清淡淡有菜香和鱼腥味的日子了。
　　 他几乎是很熟悉地就走到了曾经的家门口。家，还是老样子，房前还是小桥流水，房后依然桃花成林，那些蝴蝶和蜻蜓还是在院子里翩跹着。这一切多么熟悉啊，也是多么温暖啊，他想着。
　　 “老爷爷，请问，你找谁呀？”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孙子，正仰着头，好奇地问着他。
　　 “我……我……”他一下说不出话来。“唉……”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想走。
　　 “海，是你吧，来了，那就进来坐坐吧。”他颤悠悠地转身，看到了两鬓斑白的她，一时间老泪纵横。
　　 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坐下来，面对面和她一起吃饭，她的过去、他的昨天，辉煌、无泪、有伤。
　　 她说：“这碗粥，已经为你熬了好多年了……”
　　 他说：“嗯，好喝，真香。”
　　 她说：“二十多年的岁月，这碗粥一直在找它的主人。
　　 他说：“这些年，走了那么远那么久的路，其实也只是希望，能喝上这碗粥。”
　　 这时，一颗男人动情的泪滴在她沧桑的不再年轻的手上，仿佛多年前他爱意绵绵的情话：“你比烟花还美丽……”
　　
　　 [七]
　　 夜，很快就静了。她搀扶着他来到瓯江边，一簇又一簇的烟花飞上黑暗的天空，如春风中灼灼桃花，美丽了天上人间的景致。
　　 他说：“琳，谢谢你，还愿意让我陪你看烟花。你看，这烟花，真美啊。可在我心里，你比烟花更美丽……”
　　 她说：“海，你知道不，其实，这烟花啊，它的美丽只是瞬间……永恒的，是衬托烟花的夜空，就像创造美好的生活，是要靠人心去坚持的……”
　　 他笑了，把手轻轻地搭在她不再纤细的腰上，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不再伟岸的肩上。
　　 她问他：“我们都老了，不知道还可以爱多久？”
　　 他说：“一辈子……”
　　 他也问：“我，我辜负了你，你不恨我吗？”
　　 她说：“不恨，因为爱一直都在……无论你在哪里，我的心一直跟随着你，不管你在，还是不在……”
　　 他拥着她，走向属于他们的家。身后，烟花漫天，诉说着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