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马万里重改鸳鸯谱，甄思佳三会梦主人(上)
　　
　　 老马经公社医院医生诊断，开了几付药，有些是中草药，我把药煎好，端到书记室。老马在床上躺着看报纸，我一进去，他放下报纸，用慈祥和欣慰的目光看着我。
　　 我把药碗放在床头柜上，又倒了一杯开水，就坐到紧挨床头柜的办公桌前。老马一边喝着药，一边和我闲聊起来。碰巧前天晚上公社放映队在机关上放映的电影是越剧“红楼梦”，谈来谈去就谈到电影上边。
　　 老马觉得这部电影很不错，只是遗憾一直没看过这部小说，并说：“记得十几年前，对这部小说的讨论曾热了一阵子，可范围不甚大，我们基层干部也很忙，没有参预；加上我是个大老粗，因此，了解不多。”
　　 我说：“对这部小说，毛主席和鲁迅先生评价都很高，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在世界文坛上有很重要的地位，无论从反映社会现实上，从艺术描写手法上，都可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是难得的艺术杰作，珍贵的文化瑰宝。但不同的人看法也不同，青少年看的是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年龄大的人看的是人情世故人间琐碎；有的人看的是花天酒地荒淫无耻，有的人看的是倚财仗势巧取豪夺。我认为这部书，实际上是反映功勋世家豪门贵族的败家史。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挥霍无度为所欲为，最是坏人子弟，而许多来路不明的钱财，也是腐蚀年轻灵魂的毒药，打工也好，做官也好，都是为了钱财，如果有花不完的钱，谁也是忙着去消费，而不是劳身费心地去做什么事；书中许多地方都透露出这种担忧，但作者怕担罪名，藏头露尾的反而不大明显。贾家的衰败，有外因，更多是内囊，一伙红男绿女能干什么事？从务实的角度来说，宝玉反而不如贾环，可惜关于贾环的文章却迷失了。贾家人只有两种，一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坐吃山空，一种是不择手段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这两种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纵观历史，别说豪门贵族，就是皇族的兴隆也只能是暂时的；中国有句古话，富不过三代。贾家是这样，咱们这所大院的主人也是这样。只有整个社会文明的发展，才能解决所有人的衣食问题，才是长远的最终的永恒的。社会繁荣，社会平等，社会保证，才是整个社会人的利益所在。”
　　 老马说：“是的，无产阶级选择社会主义，为社会主义而努力奋斗，也是为整个人类的幸福而奋斗。——那么，这部书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
　　 “特点很多，人们从各方面都总结出不少，各抒己见，意见相左的地方也很多，但对艺术手法高超绝伦的认识还是比较统一的，有人归纳了十几点：立意新颖，布局精巧，词藻优美，头绪清楚，起结奇特，穿插高妙，描摹形象，铺叙细致，见事真实，言情诚挚，命名贴切，用笔周到。”
　　 老马笑了说：“这些我不懂，还是从内容上说吧。我觉得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有多方面的原因，本人身患重病，性情古僻，是一些原因，但她追求的太高太细，这应是主要原因，本来，贾母是很爱惜她的。”
　　 我也笑了说：“这该如何说呢？追求高不一定不好，这是年轻人的共性。林黛玉多病多猜，主要是精神压力太大，当然，先天不足也是一方面。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寄在外家，那种孤立无助的情感是自然而然的，特别是在解决终身大事上，表现的尤为突出。俗话说，情场如战场，争夺爱情历来就是激烈而复杂。这场婚姻争夺，战线是很分明的：从黛玉一方来说，贾母是亲外婆，贾政是亲舅舅，宝玉是姑舅亲兄弟，当然都站在黛玉一边。从宝钗一方来说，王夫人是亲姨妈，凤姐是姑舅亲姐妹，薛姨妈是亲妈，自然都站在宝钗一边。从表面上看，是黛玉占优势，加上宝玉和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非黛不娶，可说是稳操胜券，而最终为什么失败了呢？原因很多，贾母老迈昏庸不明情理，贾政迂腐糊涂暗于人事；宝玉年少无知微有呆傻，多情的有点滥，后因精神刺激，变得疯疯癫癫；这些人别说关键时刻，平时也不能给黛玉有力的支持。相反，王夫人善用心机持重坐镇，薛姨妈老奸巨猾伪装得体，先设金锁以应金玉良缘，笼络宝玉以增两姨之亲，迎合贾母以便暗度陈仓；王熙凤更是阴险毒辣寒风凌厉，众人无不随声附和指鹿为马。所以，薛宝钗反而胸有成竹，远谋近规矫情造作，与黛玉针锋相对；对贾母见风使舵投其所好，对宝玉动之以情欲擒故纵，对大观园的人小恩小惠一味收买，甚至栽赃陷害黛玉……”
　　 “不可能吧？”老马打断我的话说：“人们都说宝钗是个特贤惠的姑娘，而黛玉则有点刁钻古怪。再说，宝钗年龄也不大，不可能如此可恶吧？”
　　 “这是有事实根据的。第二十七回中，宝钗无意中听到红玉和坠儿的私情话，她觉得红玉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怕红玉知道了狗急跳墙生出什么事来，就把黛玉拉出来遮挡，使红玉对黛玉有了防范之心。即使是一时心急，虽不能说栽赃，起码也是嫁祸。我年少的时候，每读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时，一点也不理解黛玉有什么切肤之痛，随着年龄的增加，多次研读，才知黛玉并非是无病呻吟，确实是对自己处境的血泪控诉！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不任人摆布，要不就自绝于人世，真也可怜极了。据有些红学家研究，黛玉之死，好象与侵吞财产有关。金钱的反作用太厉害了，有时会成为骨肉相残的主要原因。唉，谁知一部喜笑言谈卿卿我我的锦绣文章中，有多少的辛酸和阴谋呀。”
　　 听我长篇大论完，老马叹口气说：“想不到一本书竟这么复杂。‘从无字句处读书’，受益不小。说了半天，看来你是同情林黛玉的。”
　　 “不光是同情，可以说是喜欢，她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正是我所缺乏的，也是中国人所普遍缺乏的。中国人受孔老二的毒害也太深了。你看我，说的说的就离题了。其实，从整个人品人格上来说，黛玉也真是出类拔萃的。”
　　 “她怎么的个好法呢？”
　　 “有人评论说，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逸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整个金陵十二钗，半数都与黛玉做了对比。”
　　 老马笑了说：“你说的我虽理解不了，但听起来也觉得很不错。你的记忆力真行。”
　　 我也笑了说：“我记其他的不行，对优美词汇记得还比较牢靠，这是我从小练得功夫。我把其中的关键词，如艳和娇，香和清，俊和韵等等，都做过对比，不仅看各自的意义，还特别要搞清它们的差异是什么，所以，记得比较牢靠。”
　　 老马说：“说来说去，总的来还是感觉你对黛玉是赞赏之余，还有点崇拜。”
　　 “是不是我的想法不对？”
　　 “对，对，这也从侧方面反映出你对生活中人和事的看法。”老马沉思了一下说，“不过，你这个人自尊心很强，而且能自律不已，自强不息，如果能有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人调节一下，对生活对工作都有一定的好处。”
　　 老马的用意所在我一下明白了，多少有点难为情，就笑了说：“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外柔内刚的类型，对生活对工作都具有适应性，却也有一种压抑感，因此，愿意和那种多经磨难，对事物洞察入微，能是非分明直言快语的人相处，也许，这类有个性有才华的人和我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所以，在评论《红楼梦》中的人物时，也就倾向于黛玉这种类型。”
　　 我仿佛觉得老马的话里还有一些我不清楚的含意，但我仍然很谨慎地说出心里的话。
　　 老马边思索边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好象我的话引起他的什么心事。
　　 我看他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之中，就站起来，回了“国防部”。
　　 又是五月份了，不知怎么搞的，一进入这个月份，我的心就又躁动起来，仿佛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有时，还有点坐立不安。但发生的事很简单，就是公社广播站的兰香要往县站调了。老马不辞辛苦，亲自从下边生产队里选了一名广播员，听说是在枣树沟插队的女知青。我想，既是老马选的人，一定有不平常之处，就问老马打听，老马眨了一下眼睛，拍拍我的肩膀说：“过几天来向你报到，你就知道了。”
　　 真是的，这点小事也卖关子。
　　 接着，老马也休假疗病去了。住在省军区黄龙洞干休所。我也到那里看了看，医生护士都是解放军，态度可好啦；医疗设备也很先进，环境条件也好，真是个疗养胜地。
　　 不几天，常主任回家探亲，絮影到县里参加档案会议，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写关于机关干部转变作风的一篇通讯，好容易才拴住心猿意马，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舞文弄墨，写着，写着，无意中一抬头，办公桌前竟站着一位姑娘，哎呀！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我又惊又喜，仿佛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姑娘长高了，和第一次见面相比，略白了些，但服装依旧，神情依旧，如捧心西子，临风黛玉，而她的眼神中，微微闪现着一丝柔和的光茫。我担心自己又是幻觉，就偷偷的掐了自己手上一下，痛的我只皱眉，一时间不知手足往那里放，赶紧站起来，给她摆了把椅子，然后倒了一杯水，特意加一勺子白糖，放到她面前，笑容满面向她有什么事。
　　 她显得有点拘谨，咬了下唇一下说：“马书记让我担任广播员，人们说向你报了到，你就会安排的。我怕打扰你的工作，进来了也不敢惊动你。”
　　 标准的普通话，听的十分悦耳。原来老马选的人就是她。说话很得体，但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接过介绍信一看，她叫甄……什么？吾字加一个反文旁，我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个什么字，却不好意思请教，就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拿出“公社机关人员登记表”，让她填写。
　　 看着她低下头填表，脑后的两个松鼠尾巴一抖一抖的，好象在逗我玩。想起我们的两次见面，一阵悲哀涌上我的心头，两年来，她的影子一直在我的心里飘来飘去，可看样子，她对我的映象恐怕比零还小，一阵特殊的感觉伴随着两年来的酸甜苦辣，象暴发的山洪，冲进我的胸膛，回旋激荡汹涌澎湃，那是无数的浪漫幻想呀！是的，我们今后就会在一个院里工作，朝夕相处了，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我和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不仅发现她的睫毛比较长，而且产生了一种很亲近的感觉。猛然想起不知是那个庙门上的一付对联，脱口念出来：
　　 “魂绕清霜谁曾忘？神会冷月梦无涯。”
　　 那姑娘停下笔，抬起头来直视着我，脸色红红的，眼睛火辣辣的，我的脸上也象火烧一样，心跳得很快，小声对她说：“快写吧。”
　　 她低下头继续填表,我发现她的手微微有点抖动,也听到她稍重的呼吸声，就再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写。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表。
　　 一会儿，表填好了，我接过一看，字写的得很工整，只是前后有点不易察觉的差异，大名是那个不认识的字，曾用名思佳。甄思佳，名字就非同凡响，年龄二十一岁，政治面貌是团员，在家庭主要成员一栏里只写着一个人：爸爸，甄儒虚，市文化局长。我大吃一惊，抬起头，看着她，原来她是市文化局长的女儿，我觉得和眼前的她距离一下子加大了，好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恐怕浪漫的幻想再多，在现实面前，不过是一个个一碰就碎的肥皂泡而已。心里一懊恼，皱起了双眉。
　　 “有什么问题？”
　　 那姑娘一脸惊慌，我才感到自己有点失态，赶紧说：“没问题，没问题，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这样吧，我先领你看看工作的地方”。
　　 我把登记表盖上章，是公社革委的公章，装入档案袋放在柜子里，领那姑娘出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告诉她，现任的广播员叫兰香。
　　 广播室在外院大门洞的西边，东边是气象站。我们进了广播室，兰香正钻在床下整理东西，我说：“快起来，看看你的新徒弟。”
　　 兰香站起来，一边打量那姑娘，一边说：“欢迎，欢迎。”然后在脸盆里洗了一下手，拉过毛巾擦起来。
　　 这是一个两间的屋子，一进门对面就是两张并列单人床，靠床是一个三斗的办公桌，整个东半间都装有厚厚的木地板，转播设备占了半堵后墙，设备前是一个和办公桌大小差不多的调控桌。因不到转播时间，设备前的布帘子也拉着。
　　 那姑娘听了兰香的话就笑了，原来她笑了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并说：“请姐姐多帮助。”嗬，真叫我出乎意外，她倒是挺嘴甜的。兰香问她叫什么名字，不等我介绍，她抢着说：“就叫我小敔好了。”
　　 兰香说：“是风雨的雨，还是羽毛的羽？”
　　 那姑娘说：“是五星红旗的五，下面一个口，右边一个反文旁。”
　　 噢，原来这个字是如此读。乘她们说话，我出去找到通讯员，领了一套公用被褥，安排她们先住在一起，告诉小敔：“以后有什么事，或需要什么，不必客气，和我说就行。”我对每一个来机关办事的人都这么说，可今天心虚的很，偷看了兰香一下，见她正注视着小敔，才把心放下来。
　　 安顿好她们，我还特别关照兰香说：“待会儿领下一袋茶叶。”
　　 兰香笑了笑说：“茶叶也是随便给的？我从不喝茶叶水，不过，小敔来了，领就领吧。”
　　 有意思的是，小敔还送我出室外，当我踏上二门的最后一个台阶，回头一看，小敔仍然站在广播室的门口，脸上浮现着一种意味深长似笑不笑的笑意，我想，何必多此一举？看来这个姑娘相当重视礼节的细微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