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马万里重改鸳鸯谱，甄思佳三会梦主人(下)
　　
　　 吃了早饭，机关上是例行的集中学习，内容是一篇关于社会风气的评论员文章，由昨天下午回来的常主任主持。他读了全文一次，就开始讨论，大家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讨论的十分热烈。小敔挨着兰香坐在靠墙的长条椅上，光是听大家说话。
　　 当机关上的理论家李步青发言时，大家就都不说了。老李说：“抵制和纠正不正之风，最关键的是人贵知社会责任，在歪风邪气侵袭时，能做到独善其身洁身自好。如果我们的干部，我们的党员，我们的每一个公民，都能这样，都能默默恪守公德，就能达到整个社会的‘好’和‘善’，歪风邪气自然失掉市场，无处藏身，消失的无影无踪。特别是一种社会风潮陡起之时，金钱至上的思想泛滥之际，这样的人越多，妖风恶浪就越掀不起来，那么，安定团结和谐美满的社会就能指日可待。我们身处公社机关，自应做群众的表率，更要独善其身洁身自好，坚持操守，以行动对社会负责，这也是我们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老李所以被称为理论家，因为他的一些奇谈怪论和一些政治家所谓的使人莫名其妙的理论，具有同样的效用。但他今天的发言博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常主任说：“理论家就是理论家，不仅道理深刻，而且语言精彩，喻之以理动之以情，令人发省。希望年轻人以老李为榜样，学好理论，不断提高知识水平，提高思想素质。”
　　 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对老李的说法，我虽不完全赞同，可也佩服。但我这个人有时也有些争强好胜的意识，看到第一次参加学习的小敔露出钦佩的脸色，一股酸意，使我的心理不平衡起来，一种渴望在小敔面前表现一下的欲求占了上风，脑海里很快把老李的话推敲了一下，就站起来，敲了敲桌子说：“我认为老李的话，初听起来合情合理，仔细一想，却不尽然，对此方外之论，实不敢苟同。”
　　 几句开场白，大出人们意料之外，全场顿时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我扫视了我面前一遍，看见老李有不平之色，心里有点谦意，后在小敔脸上多停了几秒钟，心想，我这样做，虽有卖弄之嫌，主要是为辩别是非，就郑重其事的开了板：“先不说一种社会风潮陡起之时，也不说金钱至上的思想泛滥之际，就拿小小的一辆客车来说，有二三不肖之徒，或窃人钱财，或横行不法，其他人即使不与之同流合污，也不为之推波助澜，而对为非者侧目视之，对受害者漠然置之，那么，受害者的人身保障在那里？旁观者的社会责任又在那里？长之下去，每个人都不乏成为受害者的机会，到头来，‘独善’，善在那里？‘自好’，又好在那里？所以，‘独善’与‘自好’，自我解嘲，可以，对社会负责，就不好说了。那种以为由‘独善’‘自好’就能达到全社会的好和善的洞天福地易如反掌纯属幻想。好者善者，自然永远相安无事，而不好者不善者，却永远不是一心向佛者。用‘独善’和‘自好’来抵制不正之风，对普通人来说已觉不妥，岂可不顾党性原则，再把党员和干部拉上？”
　　 看到大家恍然大悟，老李也丢掉不平之色，点头沉思，加上小敔盯着我的目光，更是鼓舞了我，就提高声音接上说：“其实，歪风邪气所以能嚣张，从偏吃多占请客送礼发展到行贿受贿，以至贪污腐化违法乱纪，五花八门层出不穷，造成社会风气日下，公民意识麻木，除其他原因外，不就是默默恪守公德之人多，慷慨激烈之士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视若无睹听之任之，独善避害在其先，随波逐流接其后，积久成习，习以为常，成了风起云涌之形，难以逆转之势，如此善其身保其好，何以济天下？”
　　 大家又议论纷纷起来，常主任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学无止境呵。”我看了小敔一眼，用劲咳嗽一声，接上说：“我认为，一种不正之气和错误思潮风行泛滥之时，不管达者也好，穷者也好，不管社会地位高低，社会影响大小，对其认识深浅，既然知之，切不可恪守封建士大夫信条，知其任而不负其责，独善自好，避而逃之，而应当坚持正义和真理，挺身而起，奋戈而斗，捭击之，痛斥之，决不允许其肆行泛滥。如此，才能在社会上壮方正之气，灭污秽之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也希望，我们的每个公民当如此，我们的党员，我们的干部，更当如此。广大人民群众群起痛击之时，就是歪风邪气灭亡之日。所以，建立一个普天同庆安居乐业和谐美满的社会，首先应倡导的，就是与犯罪进行坚决斗争的社会观念。”
　　 掌声顿时更热烈的响起来，看到小敔惊奇的神色，我心里真比吃了蜜还甜：你不要认为是局长的女儿就了不起，我们小小的满山红公社，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把目光移向老李，老李笑了说：“其实，咱两个说的全没错，只是阐述的角度不同而已，我立足于个人修养，你着眼于社会效果。”看到我还想争辩，老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接上说，“当然，你的那个角度是在我这个角度上的继续，虽居于我的后边，却比我稍高一点，这也就是‘易传’所谓殊途同归，一致而百虑的意思。”
　　 我笑了笑，算是这场小小论战的句号。并做了个小结说：“我今天才发现一个高明理论家的奥妙所在，那就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高明的理论不在于本身有多高明，而在于给理解者和阐述者一个无限广阔的回旋余地，如果有错误，问题不在于理论，而在于你的理解能力。”
　　 老李笑了说：“对，象你这样的学生，我倒愿意多收几个。古人云，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人的行为应该是方的，端端正正四平八稳;而人的智慧必须是圆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直前进,绝不会钻牛角，而可以伸向任何方向。”
　　 我心里想,这家伙真狡猾，不知不觉中把不利于他的争论焦点转移了,就说:“我对自圆其说一直没有个具体形象的理解,原来注解在你这里。”
　　 大家都笑了,就又讨论起其他的话来。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小敔一下,发现她正注视着我,一种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笑容又浮现在她的脸上,当我正面转向她时,她那鲜红饱满的嘴唇，象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给我一种一心要探索里面到底珍藏着什么的刺激。既然有许多浪漫的幻想，为什么不试试呢？
　　 自从小敔到了公社机关，我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其他人仿佛象影子一样似有似无,甚至产生一些异想天开出风露角的念头，对常主任建议说,现在机关上年轻人多了,应该搞一些适合青年的活动。因为自公社团委书记上学后,县里迟迟派不下人来,团的工作只好由玉琴兼管着,顾此失彼,青年工作很受影响，所以，我一说,常主任十分关心，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二门道电话室对面的墙壁是个天然的墙报栏,又遮风又避雨,在那里出墙报是个一举几得的好事,既能活跃机关文化生活，又能锻炼年轻人，提高大家的学习积极性，上级领导看了一定满意，下边同志看了也是个促进。这也是给常主任脸上贴金的事,他马上责成由我主持办理，所需开支,由他负责筹划。我给玉琴打招呼，她说她顾不过来,由我全面负责。我给年轻人们一说,大家积极性很高,立即买笔买纸买颜料，纷纷献计献策,组织资料,编辑排版,会画的画,会写的写,加班加点,紧锣密鼓了几天,”七一”前夕,一期有相当质量的墙报展现在墙上,诗歌评论，名言警句，应有尽有,公社领导给予很高的评价。这也是我为我党员转正献上的一份厚礼。
　　 当然，小敔虽是初来乍到,也出了不少力,她对絮影的字和我的绘画十分赞赏，说我不仅口才好,绘画也有功底。我心里自然乐开花:慢慢的你就知道了,我的武艺可多着哪,而且，我也很想了解你啊。
　　 我心里是急于想了解小敔,多接近她,却也怕人们风言风语,又担心引起小敔的反感,总是选择自认为是万无一失的时机,找个借口到广播室里坐坐,渐渐对小敔有了一些零星的了解。原来，我认为小敔是个不善与人交流的人，其实，并非如此，心里有话还是和我说的，因而对她的身世也有所了解。
　　 小敔的爸爸出生在我国最北边的漠河，贫穷世家，苦难成长，少年从戎，九死一生，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从寒冷的白山黑水一直打到温暖的天涯海角，又从四季如春的岛国转业到白石黄土的汾河之畔。小敔一口清脆悦耳的标准普通话证明，她是自幼生长在城市里的姑娘，可怜她幼年丧母,爸爸虽是市文化局局长,反右做过检查，文革受过批斗，后来又和他唯一的女儿回乡为民,父女们吃了不少苦头,直到落实政策时才调回本市,官复原职。这老头子脾气也古怪，户口已转回市里,却把小敔安插在我公社的枣树沟大队,要她在山沟里多蹲几年,继续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结果，他这个宝贝女儿就神差鬼使地到了我身边。我还注意到,每当人们兴致勃勃谈论文化大革命时,小敔就沉下脸来,一句话也不说,可能她受得伤害太大了。
　　 我发现小敔的兴趣和我差不多，都有点书呆子气，一有空余时间，就钻到书里不出来，要不就写写划划的，好象研究什么学问。这姑娘天赋很高，中学虽没毕业，但在他爸爸的辅导下，刻苦自学，语文程度很是不错，特别对中国古典文学，掌握的知识很多。就是不愿和人多交往，有点孤芳自赏目中无人。不过，对我的态度还是不错，有点愿意接近的意思，有话只对我说，却不与别人说。而且，有些话简直就是我心里话的翻版。比如，说到读书的好处时，她说，书本知识是一个人一生、甚至是几代人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积累的经验，我们花几个小时读一下，就可以了解和掌握，何乐不为呢？我可以对天起誓，此话与我的心里话一字不差。可笑的是，我接触异性很谨慎，老怕造成不良影响，而且，不要说被对方讨厌，就是多少有点冷淡的话，我就避而远之了。
　　 有一次，广播室里只有我俩个，小敔对我说：“听说你很爱读书，而且很有见识。可我不行，虽然爱读书，却得益不多，不知你能不能提点意见，指导指导。”
　　 听到小敔的表扬，我心里自然高兴，仍觉得谦虚点比较好，就说：“你别听人瞎吹，我能有什么见识？”
　　 “不光听人说，每次学习讨论，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们相处不长，有不方便之处，那我也就不好强求了。”
　　 我觉得再谦乎，恐怕会有拒绝之嫌，就笑了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我在你面前缺乏自信，不敢班门弄斧。”
　　 小敔也笑了说：‘我还担心我讨人嫌呢。其实，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诚心想得到你的帮助。”
　　 我想了想说：“不过，我确实没什么可指导人的见识，只是觉得有几句话对我影响不小。”
　　 “什么话？”
　　 “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异同，原心于秒忽，较礼于分寸，以积累为功，以函养为正。我认为这既是书法的经验，也是学习的方法。对人很有帮助。”
　　 小敔听了，拿一张纸让我写出来。她看了看说:“可不可训诂或疏解一下？”
　　 哼，小丫头，你想考察我，我还巴不得借机表现一下呢。拿过纸来写道：
　　 “义者，随时之制宜，理者，不变之常规，随时之义有定则，不变之理有选择。精者纯而不杂，微者幽而不灭，精中有精，微中有微，无穷尽也；原者，分析也，较者，综合也。分寸虽小，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用心虽一，囿于境而迁于情，故治学者，不可胶柱而鼓瑟也。研穷者，励志于日进而不息也。客观虽秒忽有变，分寸有差，古今虽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能日积月累，自有通达之时也。”
　　 小敔拿在手里，观赏一阵，面露喜色，说：“你如此一解释，不仅明了，而且也抓住了关键，钩玄提要，探沉索隐，细心体味，确有得益。有你这样的老师指导，我进步一定更快。”
　　 其实，我也有考察的微意，因为我的疏解，如果文学知识差，反而如坠云雾中。见小敔如此，顿觉这姑娘不简单，有一种相遇相知的感觉，就笑了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不过是一孔一得之见，谈不上什么指导。如今城乡差别仍然存在，你爸爸又是文化局长，你耳濡目染，自然比我经多见广，我更需要你多多帮助。你说我们相处时间不长，实际上我们早就相识了，可能你是没注意到或忘记了。前年去烈士陵园，去年参观成就展，我们就见过，从你第一次误车，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的眼睛和忧郁而孤傲的神气对我影响很深，一直记在心里。我怕你从车上掉下去，招呼你一声，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是吗？真会有这种事？”
　　 她这么一问，我心里也不踏实起来，难道我是在梦中见过她？这是不可能的。就说：“这当然是真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小敔脸色有点红，笑了说：“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点面熟，原来我们早就相识了。我这个人不仅眼拙，也很健忘，你的记忆力真强。”
　　 “不是我的记忆力强，是你给我的映像太特殊了。”
　　 小敔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我心里也沸腾起来，她是在庆幸呢？还是在祈盼？
　　 这，就是我面对的，我一心要打开其内心世界的活生生的一个人。
　　 这个人，有时也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会突然问我当过几年兵。我说我有当兵的愿望，可惜没有实现。她不相信，说她觉得我很有军人的气质。姑娘这样细致地观察我，我心里很高兴，就说：“也许是我把‘三八作风’做为我言行的准则吧，加上我经常锻炼身体，练练拳什么的。我看主要是前者吧。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有目标，也有手段，虽然是对军人的要求，我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