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惑知心痴思感夙因醉嫩红娇艳弄春风(上)
　　
　　 却说那天我和小敔讨论人的命运问题，我认为从整个人类繁殖的角度上说，她也可以是生在局长家里的我，我也可以是生在农民家里的她；小敔笑了说，是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我俩是不可分割的。我听了后，想起古代一首表达爱情的民歌，大意是这样：和了一堆泥，捏个我，也捏个你，然后打碎重新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这首民歌在一般的中国文学史中都有介绍，她不可能不知道，难道她……
　　 看小敔纯朴天真的神情，知道她是顺口这么说的，我也笑了笑说：“本来就是，道理很清楚，只是人们想的不一样，硬要用自己的主观愿望来代替客观现实，如果现实与愿望不同，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
　　 小敔点了点头说：“先天方面有其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后天方面也有些说不清楚，比如有的人各方面都被人们赞成，不一定春风得意；而出人头地的人当中，有些人却是被大众所鄙弃的呢？”
　　 我稍微思索一下说：“这正好反映了命性运的辩证关系，有的人先天秉赋好，后天修养也好，机会遭遇不好，他也不一定能成功，就象涧底的大树没有峰巅的小草高一样，是所处的地势不同而已。因此，有些人虽无才无德，但他有许多优越的条件，许多有利的关系，就象藤条一样，虽没有松柏的体质，也可能爬到比松柏更高的地方；虽然比松柏更风光一时，但遇到疾风寒霜，优劣自然显现。实际上，许多条件都是明摆着的，都是客观现实，不必在冥冥之中追寻。”
　　 小敔笑了说：“你这是条件决定论，既然客观条件如此，那主观努力也就没意义了。”
　　 我沉吟一阵说：“你的意思是我说的客观条件和命中注定差不多，其实相差很多，命中注定否定了主观努力，完全依赖于神的施舍；而客观条件论，却强调了主观努力的重要性，因为客观事物可以通过主观努力创造条件而改变。”
　　 小敔微微一笑说：“你又走到对立面了，用主观意志来否定客观条件，叫人该相信那一个呢？难道通过主观努力，你能变成我爸的儿子，我能变成你爹的女儿？”
　　 我心里说，虽从遗传性上不能全变，但从关系上也可变一半，就也笑了说：“是你把唯物辩证法理解成二元论了。原因和结果，必然性和偶然性，可能性和现实性，都是对立的统一，都是互相转化的；成功和失败也是这样，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内因，外因是必须依赖的，但却是次要的。当然，关键的问题，你必须清楚，过去是不能改变的，改变的只能是未来。而改变，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条件是可以通过主观努力来创造的。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普通知识。”
　　 小敔说：“我也看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但你能否讲的具体些？”
　　 “当然，大道理也是由具体事物来体现的。比如说，鸡蛋能孵出小鸡，这是内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就是绝对的，必然的，而如果这个鸡蛋没有……”我想说如果这个鸡蛋没有受精，稍一迟疑，来了个急转弯说：“这怎么说呢？如果这个鸡蛋没有适当的温度，也不可能孵出小鸡，但不能因此就把鸡蛋和石头等同起来，因为一块石头，无论如何也孵不出小鸡来。所以说，成功就象孵小鸡，如果你不想碰运气的话，不管有无适当的温度，首先要把自己培养成鸡蛋。”想到受精蛋，我又笑了说，“根本的问题，是要成为能孵出小鸡的鸡蛋。这样，只要有适当的温度，你一定会成功的。”是呀，那个人没有自己的追求呢，特别是一个花季的姑娘，因为命运多舛，也可能失掉努力的信心，很有必要启发一下，鼓舞一下。
　　 小敔露出钦佩的神色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想不到这里还埋着一颗夜明珠。”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我并非小鸡肚肠，也不愿因此失掉情面，就用委婉的口气说：“命理幽微，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江湖术士也不过骗饭吃而已。从客观上来讲，有的人环境条件不好，但本人的条件好，通过个人的努力，也可能成功；有的人本身条件不好，但环境条件好，也可以成功。当然，有的可努力达到，有的虽努尽力也不一定能达到。生活就是这样，所追求的，以成百成千成万计算，所能实现的，只有百分之几，千分之几，万分之几。成功比想象的还要好，却是不多见的。实现目的的过程，也就是人的命运发展过程。有一种迷信的说法，也差不多，命书上说，“命”管人的一生，“运”管人生中的各个阶段；有的人命好，因没有好运，也不会有什么作为；有的人命虽不好，如有好的运气，也可风光一阵子。故有人命运俱佳，有人命运俱差，或一好一坏，或先好后坏，或先坏后好，千变万化，不一而足。因此，是不能以成败论英雄的。有的人虽卑微，但受人尊敬，可为一方或一世的楷模；有的人虽居高位，却无才无德，轻者身败名裂，重者祸国殃民，被人唾骂。种种世相，不可尽言，应客观对待现实中的不公平和不如意。老子说道生万物，却又说道法自然，其中奥妙，是玄之又玄了。什么叫自然呢？就是物见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为什么呢？人的认识能力是相对无限的，而宇宙万物则是绝对无限的，对一个人来说，所能认识的事物更是有限的。何况有些事物是若存若亡于视听之外，不生不灭于形质之中，所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的这些泛泛之论，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皮毛，如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解释这些问题，更需要做很大的努力。至于夜明珠，我是问心有愧而不敢当的。”
　　 小敔楞了一下，很快下地倒了一杯水，一边递给我，一边笑着说：“对不起，我心里一激动，说话就不注意了，本想说敬佩的话，却说的有些难听，真的，我很佩服你，不仅有广博的知识，也有独立的精深见解，能认识你，说句套话，我确实三生有幸。”
　　 我接过茶杯，也笑了说：“我的这些话，和一般人也懒得说，今天高兴，就信口开河了。再说，你并无讥讽之意，咱们说的都是心里话，谁也不必多心。”
　　 小敔笑出声说：“人们都说臭知识分子，咱们算是凑在一块了。”
　　 我心里象冰块融化了一样舒畅，笑着说：“土地老儿进天宫，我也是受宠若惊了。”
　　 小敔的脸象一朵绽开的鲜花，双眼水汪汪的：“咱们可是越说越来了。”返身坐到床边上，想了想说：“你对自己的命运有什么看法？”
　　 这是我早多次想过的问题，根本用不着考虑：“王符曰，‘凡人吉凶，以行为主，以命为决，行者，己之质也，命者，天之制也，在于己者，固可为也，在于天者，不可知也。’我出身低微，和条件好的人相比，确实相差很远，但，我就是我，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也要尽力而为。面对命运的挑战，我宁可承认自己弱，绝不承认命运强；承认命运强，就会被不可改变的神话吓倒，承认自己弱，就会自强不息奋争不已。面对现实，我也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向最好处争取，向最坏处准备；不能向最好处作想，就会失掉追求失掉动力；不能向最坏处准备，遇到挫折，就会垂头丧气，就会失掉信心。”不知为什么，我把深藏在内心的话都向这个姑娘倾诉出来。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向最好处争取，就会追求完美，因而想的过高过严，甚至苛刻；向最坏处准备，就会追求万全，在关键时刻容易放弃，不能破釜沉舟的干一下，因而导致功败垂成。当然，小敔更不会想到这些。
　　 “还是你可以，我是听天由命的时候多。”小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就会听天由命呢？就是他失掉信心的时候。这种想法是十分有害的。许多事情都是靠人做出来，而不是靠上天或命运赐给，事物都是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会有许多的机遇，有些机遇很明显，有些却很隐蔽，而且很短暂，一闪而过，如果你抓不住它，就可能永远的失掉它。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失掉信心，只要你坚持，只要你努力争取，那么成功，肯定是有希望的。”
　　 小敔好象挺了挺胸脯，眼睛发出亮光，那光象电流一样，迅速传到我心里，也传遍我的全身，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深深呼吸一下，缓了缓情绪说：“至于说到算命，那更是胡闹，有些讲命的古人都不相信这个，刘峻说，‘化而不易，则谓之命，命也者，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别说纸牌，就是算命先生也是胡说八道，难道玉皇和阎王也听他们？我觉得我是国粹的继承者，从思想渊源上来说，主要是受中国古典学说影响的，《易传》说，‘卑高已陈，贵贱位矣。’但又说，‘吉凶者，得失之象也。’‘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因此，我是不考虑什么命运不命运的。我是丙午月壬寅日生的，按迷信的说法，命中有将星，你相信吗？”我心里说，即使相信命，我们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考虑不考虑，有什么用呢？该怎样就怎样吧。
　　 小敔点点头说：“咱们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我仍可以感觉出，你人品很不错，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笑了说：“那我就谢谢你的美言了。”
　　 小敔说：“提到中国古典学说，确实无愧于博大精深，比西方古典学说历史更早更长，可惜由于晦涩难懂，不通俗明了，所以传播不广影响不深。”
　　 我说：“西方学者总是怕自己讲的话别人理解不了，不能证明其真理性，也得不到广泛的传播，所以，力求通俗易懂。而中国的一些学者恰恰相反，总怕别人一下子理解自已的意思，把自己当作浅薄的人，就故意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显得高深莫测玄远超绝。这种鄙习陋俗至今没有根绝，有些肚里没货的人物，自封为大学者、理论家，怕露出马脚，就专说一些没头没脑模棱两可的话，造一些无根无据的词，以艰涩为高明，能蒙人为绝妙，揭开一看，还没有街谈巷议更有实在的意义。”
　　 小敔说：“所以，人们觉得西哲的话反而好懂，也就产生了西方人更高明的感觉，理论以西方的学说为准则，中国的圣贤也只好步西方圣哲的后尘了。”
　　 我很赞同她的说法：“是的，孔子比亚里士多德早生一百六十多年，别说外国人，中国一些崇洋媚外的学者也说，孔子是中国的亚里士多德，真是连老太爷和孙子的孙子都分不清楚，难道爷爷的爷爷，反而成了孙子的孙子，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小敔听得笑了说：“这也就象你刚才所说的，不能怨别人。比方说吧，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别说一般人难以理解，就是学者之间都争论不清。按我的理解，道就是客观规律，用现代话来说就很明了。”她从床头的几本书里找出一本，翻开几页读道：“规律的表现形式，根据不同的历史条件而发生变化，同样的一些规律，可以表现为各种极其不同的形式，永恒的自然规律是存在的，但它们也是根据不同的条件改变着自己的表现形式。”
　　 小敔抬头看着我，我觉得有道理，但对历史条件这种说法不大赞成，于是沉吟起来，小敔笑了说：“这是一本翻译的苏联文，或者有些误差，象历史条件的说法就不大准确，不如说成……”
　　 我几乎和小敔同时说：“发展阶段或发展条件比较好。”
　　 小敔抿嘴一笑，看着我不说了，看的我有些不自然起来，她才低下头又翻了一页读道：“规律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不是感觉器官所能直接接触到的。”然后合上书说，“这样简单明了的话，让老子说起来就麻烦多了。老子是这样说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至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乎不可名，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等等，读来读去，反而云里雾里，越读越糊涂。”
　　 最近，公社机关学习，主要是学哲学，她嘴里不说，心里下功，融会贯通，钩深索隐，发挥出新，确实不含糊，听的我差点儿拊掌击节。人生在世，难逢知己，能交这样一个朋友，我也知足了。
　　 平时沉默寡言的小敔变的兴致很高，似乎言忧未尽，接上说：“中国古文的缺陷就是如此，好象不是为说明问题，而是专等人们去研究它似的，加上其他原因，更让人为难……”
　　 我怕她占尽风头，就接上说：“是的，特别是古文无标点符号，因断句不同，其意就可能大相径庭，叫人无所适从。”
　　 小敔笑了说：“这正是我刚想说的，你怎么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我也笑了说：“也许是心有灵犀吧。”
　　 小敔说：“但愿知我者，非君莫属。”
　　 听她此话，我担心自己表现的太露骨了，就说开其他的事情。但仍觉得很奇怪，说来说去，怎么就……
　　 我模模糊糊意识到，我和小敔之间有一种共振，我俩不仅有共识，而且，仿佛有一种默契，所以，如响随声如影随形，时间越长，互相之间越觉得内心深处，隐藏着越来越多的共同之处，不管有什么疑点和心得，都愿意和对方交流，自有许多相得相乐之处。
　　 有一次，小敔和我谈起中国的文字时说：“汉字百分之八十是形声字，但从文字的产生和发展来说，是先有象形字，后有会意字，最后才产生形声字，所谓先有文而后有字，象形指事多为文，会意谐声多为字，转注假借文字兼之。其中会意字很有意思，比如，垂目为睡，不正为歪，犹其是女子为好，更是从实质上反映了文字的美学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