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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前下了轿子，马鸣顾不得其他的人，慌里慌张进了县衙。后边人等不敢怠慢，杂踏着脚步跟随而入。马鸣刚转过门口的砖雕屏风，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背对着外边儿看西墙边老槐树下的那块宋朝的古碑。胖的个头儿有些矮，看不到脖子，瓜皮小帽下一条马鞭一样的辫子直垂到屁股下面，一把折扇背在后面有意无意地摆弄着。瘦子比他高出半头，背有些驼。手指着石碑轻声对胖子说着什么。仅凭后相，马鸣便觉出这两个人中必有一个是新来的县太爷。他连忙转身向后面作了个肃静的手势，后面的周介等人立刻止住了脚步，像突然僵在了那里。他自己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得等待着这两个人转过头来。后面的人还是发出了一些响动。瘦子歪过头看见来了不少人，一看衣帽就知道是县衙里当差的，对胖子说：“他们来了。”随即对人们叫道：“这是新来的知县，张礼堂张老爷，还不过来见礼？”众人听了，马上跨前一步就要跪拜，马鸣却突然一个手势制止道：“且慢。”瘦子指着这众人喝问：“怎么？莫非敢抗上不尊？”马鸣上了一步陪笑道：“这位先生休怪，我们是否还是按规矩办的好些？”胖子听了，不紧不慢地说：“新官到任，你们身为属僚，迟迟不来迎接，这会儿来了，却又无礼，还要看本官的印信？”马鸣回说：“世道混乱，不敢稍有差池。”胖子显然有些生气，在原地来回渡了两步，“好！怎么？就在这当院里查看吗？”马鸣脸色一阵绯红，连连点头哈腰道：“都是在下不周，请二位二堂叙话。”
　　 一胖一瘦两个陌生人由马鸣周介等簇拥着走近东边仪门，瘦子却意外站住了脚步，朝着东墙根儿叫了一声：“张海，把驴拴好，把书箱提过来。”马鸣等顺了瘦子的目光望去，东墙根儿拴马桩处拴着两匹黑背白肚皮的毛驴，一匹驴的背上驼着两只半旧的红色小木箱。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蹲在地上，用鞭杆儿在地上划着什么，听到瘦子的喊声，站起身来，鞭杆儿插在后腰上，去解箱子。一个皂隶快步过来帮他卸驴。
　　 马鸣周介等人将两个人领到二堂。客东主西两边坐定。张海和皂隶一前一后提着暗红色的木箱进了二堂，瘦子接过一只木箱，放在身边的椅子上，胖子从怀中摸出一把金黄色的铜钥匙，瘦子接过手里，插入箱子上的铜锁，只轻轻一推，随着一声脆响，箱子被打开。瘦子先是翻出一摞书来，在箱底取出了印信，马鸣捧在手上大体上看了一下，上面标示：张礼堂正七品县令，忙双手奉还瘦子，纳头便拜，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瘦子接过印信，不屑地看了众人一眼说：“都退下去吧？大人要更衣，一刻钟后在大堂里见。”众人纷纷出了二堂。周介刚走到二堂台阶以下，一个军排便上来禀报，衙门外那些吹响器的赖着不走，一定要等着要赏钱。周介说：“老爷没接住，要什么工钱？”排军说：“谁说不是呢？可他们说，接住隹不住的，不在他们，他们是整耽误了半天的功夫。不给，他们就要闯进来了。”周介忙叫来了衙门帐房，要让帐房支出六两银子来打发响器工钱。帐房一脸的难色说：“周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库里早说是空的了。这会儿奴才实在是不知道往哪儿给您老人家弄银子去。派去西乡催征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啥时候回来还没个准儿。”周介唤过军排，低声交代：“帐房没银子，告诉他们，让他们秋后再来。”军排沮丧的回道：“小的已经跟他们明说了，他们死活不走，说大伙家里都等着米下锅呢。”周介气恼地摇头骂道：“妈的，啥事儿都是，还得办事儿，饶是不来钱儿，还得老子往外贴银子！亏是一早起来腰里掖了点儿，要不，这不是丢人打家伙嘛！”遂从腰里摸出一个锞子交给那个军排说：“这个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分去吧，告诉他们，衙门里也他妈的穷得丁当响，让他们将就点儿。”军排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又被周介叫住了，“让他们写个收据给我。”军排答应着，回到房里自己写个张六两的收据，揣进怀里出了县衙大门。
　　 龙虎两个响器班子的领班大远看见军排一溜儿小跑出了衙门，忙拍拍土从地上站起来。见军排手里就拿了一个银锞子，马上问，“军爷，不是说好的一家三两吗？这一共就一个锞子，让我们咋分呀？”军排说：“你们别不识抬举啊，这兵荒马乱的，衙门里哪儿来的银子？告诉你们吧，这还是周典史周老爷自己从腰包里掏出来的呢。再说了，你们今天出着力了吗？就吹打了那么两下？”领班儿瞪着眼睛说：“哎，军爷，这话儿怎么说呢？俺们出来这就是论天的，就是不吹一下，那也半天的功夫呀。又不是我们不吹，你要让吹，我们现在就吹。”说着就抄起了家伙。排军马上制止说：“别别别，反正就这些银子，想要就拿去，嫌少哇，我立马拿回去给周老爷交差去。咋分？我只管给银子，还管你们咋分？赶明你们老婆生孩子的事儿是不是也要我来管呢？”两个领班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接了银子。军排从怀里掏出收据，还有一盒朱红色印泥，要两个领班儿摁上手印儿。两个领班儿均不认字儿，相互看了看，自觉不摁也不行，两个人又相互推委了一阵儿，军排不耐烦了，要两个人同时都摁。两个人谁也不知道签了六两的收据，却只领了五两的银子。军排收起了收据和印泥，领班儿分别叫上衙门影壁前边地上坐着的吹鼓手们，找地方分银子去了。军排看着这些远去的人，露出一丝得意。
　　 片刻过后，瘦子帮着胖子更完了衣，两人一前一后走仪门来到前面的大堂。人们发现，胖子身穿鸂鶒补服，头上素金顶的顶戴，颈上挂着一串朝珠，手捧朝廷印信，由瘦子扶着从仪门出来款步走入大堂，刚要把印信安放在几案上，发现案上满是尘土，他附下身去，歪着脑袋吹了两下，吹出一块桌面，把印信放好，左手拢起右手的袖口，举起警堂木重重拍在几案的桌面上，左右两廊皂班应声喊起堂威。
　　 堂下马鸣看到张大人刚才在堂上的一系列举动，额头上已经有些细汗悄悄的冒了出来。他偷眼看了看这位新来的张大人，跟这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尽管皮肤还是黧黑，嘴还是往一铡歪歪着，比起刚才来，少了些许屑琐，多了几分威严。旁边的瘦子是个倒三角的脸型，上宽下窄，面色腊黄，尖下巴上一撮杂色的山羊胡子，微微的撬起。瘦子孤傲地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堂下，对着众人说：“你们这都看明白了？这可是新任知县，张礼堂张大人。”下面齐声参拜道：“小人给张大人叩头！”随即对着堂上行三拜九叩大礼。张礼堂此时端坐堂上，木然地傲视着下面，像一尊庙里的泥胎。直到下面礼毕，才扯着找腔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跟本县一起来的师爷，胡不来胡师爷。下面各自也自报一下家门，以后我们一起在宝丰为大清国效力，也好相互关照。”马鸣忙跨步上前，拱手答道：“在下马鸣，本县县丞，正八品之职。请大人关照。”周介也上前禀道：“在下周介，本县典史，正九品之职，请大人关照。”依次吏房典吏丁克、户房典吏朱青、礼房典吏马海洲、兵房典吏边武、刑房典吏原斯、工房典吏单相礼等衙门各房主事、四乡名绅都一一叩拜见过，回到原来位置两厢站立，听新任大老爷训示。张礼堂仍是一脸的愤懑，指着堂下的众人说：“你们瞧瞧，本官今天到任，大半天了，还不见一个人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瞧瞧这案上，多少年没人烟了？啊！”马鸣上前一步，“回大人，以往新任老爷都是走东门进城，我们一大早就带着人到东门外迎接大人您去了，没想到大人您行事如此检朴，竟微服早早地进了城，如此勤政亲民，是我等日后的楷模。”下面的官僚也随声附和着：“是，是，当是我等学习的楷模。”张礼堂挥挥手说：“罢了，楷模就不敢当了。俗话说是骡子马还是要牵出来溜溜，究竟咋样，还得看你们日后办差的情况。”他再次在众人中扫视了一下，盯着马鸣问：“本县教谕为何没来？”马鸣回答，“一大早就派人知会他了，不知道咋原因，一直没来。”张礼堂道：“怎么？什么事儿这么重要？去，再次派人去请！”马鸣从怀中掏出金壳怀表，上前道：“大人，时间已经不早，人官肚子不官，事情再紧也得吃饭呀，在下早已备了薄宴，为大人洗尘。”半天没言语的乡绅杨小端也上前小心说道：“是啊，大人路途劳累，还是先吃饭吧。”师爷胡不来凑近张礼堂，耳语几句。张礼堂大约也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了，点头笑道：“也好，先吃饭。”马鸣等人齐声说：“大人请！”话未落音，便见一图差满胳膊是血，右手捂着左边手臂从外面踉跄着脚步号啕着冲了进来，仓惶间脚绊在大堂的门槛上，一头裁在门内的砖铺地上。众人大吃一惊，知县张礼堂愕然喝问，“怎么回事儿？！”两名皀隶忙上前将伤者拉起来，周介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儿，快说！”但见那图差哭叫着禀报道：“报大人，大事不好了。我们押解的西乡窑税，在关帝庙东边儿，全都被蹚将们劫掠去了。我们一起去的那俩奴才，全被杀了，我是拣了条性命，胳膊上挨了一刀，勉强逃回来的……”“他们有多少人？没看出是哪个杆子的？”周介问。“五六个人呢，为首的是一个黑脸大汉，他们全都蒙着脸，他们报号是‘滾地雷’。”
　　 众人面面相觑，马鸣分付道：“扶下去包扎一下，弄点儿饭吃。”两个皀隶应了地声，扶着图差出门去了。
　　 知县张礼堂看在眼里，向师爷胡不来点了一下头，把典史周介和县丞马鸣叫到跟前，让他们到后堂会话。
　　 张礼堂问“滾地雷”是怎么一回事儿，马鸣摇摇头。张礼堂把目光投向典史周介，周介无奈地将手指伸进帽沿儿里抓了两下苦笑着说：“回大人，西乡是山区，鲁宝郏伊几不管，历来匪患猖獗，但是只听说过蓁椒红，老洋人、杜启斌等杆首，这哪儿又一‘滾地雷’呢？”
　　 张礼堂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剃着长长的指甲，慢声慢气地说：“青天白天，朗朗乾坤，竟敢劫掠皇粮国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严加惩处，大清的威严何在？周大人……”周介忙起身应道：“小人在。请大人吩咐。”“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侦破此案。我看今天中午的饭，你就不用一起吃了。”周介拱手说：“小人这就去调度，为朝廷效力要紧。”说完施了一礼，出了后堂。径直朝刑房走去，到了门首才发现刑房的门已经上了锁，他回过头发现马夫张顺才在身后站着。原来张顺才正在伙房吃中饭，看见周介从后堂的仪门急匆匆出来，就知道有事儿，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粗瓷大碗，一路小跑跟了出来。“周爷，您有事儿吩咐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周介反诘一句，“去，快到前边儿把刑房的原典吏给我叫来。”张顺才顺手朝南面一指，“不用找了，那不是来了吗？”马鸣扭头也看到了原斯，“快点儿行吗？别那么一天到晚儿的迈方步。”原斯略微加快了步子，嘴里却说，“干嘛呢？火又没上房子。”说着上前打开了门锁，推门把周介让进屋里，拿袖子拂去了马扎上的尘土，周介屁股一欠，坐了上去。叹气道：“还没有上房呢？可都燎了屁股了，你就没感觉到？”他发现原斯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样子，瞧着他直憨憨地笑，他有些着急了，嚷道：“嘿，你咋能不当回事儿呢？县太爷有令，要尽快破案呢，你还装没事人儿？”原斯轻笑了两声，“尽快破案？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吗？那是蹚将，是土匪，手里是有家伙的。有们有什么？就那几条破枪？几把大刀？三班皀隶、还有禁卒、门子、忤作，连稳婆也算上，全部衙役也不过几十号人。每人一年多了几十两的工食银，少的一个子儿没有，全凭揩点老百姓点儿油，谁拿着命去跟蹚将硬对硬的干啊，那不找死嘛？”周介说：“别整那没用的，我来问你，你手里不是有线人吗？能不能找点儿线索，最少我们也要知道这‘滾地雷’是谁呀？”原斯从几子里端拿起那只金黄色的铜质水烟袋，拔出烟锅，对准下端的铜管用力吹了吹，重新装上烟末说：“先来一袋。”把水烟袋递到周介跟前。
　　 不料，周介看到水烟袋，马上勾起了大烟瘾来，他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鼻涕一支儿蜡似的一齐流了下来。原斯立刻明白了，立马撂下手里的水烟袋，出门叫了一顶绿尼小轿，把周介扶上轿子，一溜烟儿出了衙门，朝红石街麻杆巷走去。
　　 这麻杆巷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是县城唯一一个亱夜都十分热闹的去处，巷子两厢，青砖绿瓦，参差着两三层楼的楼院。这里勾栏瓦肆，烟馆茶棚，无所不有。大清朝沿袭明朝律制，各级官宦一概不允许来此逍遥。但是自道光以来，朝廷纲纪废驰，各类律条形同虚设，麻杆巷便也渐成了衙门官吏们经常光顾的场所。周介在麻杆巷也开着一爿翠云楼，就在麻杆巷口儿，由他小舅子支掌，太太平日里过去收帐，所以他不便在那里享乐，原斯经常陪着他，这一点原斯是再清楚不过了。
　　 小轿急匆匆正西拐过巷口，隔过翠云楼，又往前走有百十步远，往右拐了个弯儿，直奔怡红院来。怡红院既是烟馆，又是妓院，门口早有妓女五六人在院门口当门接客，看见四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后面跟着原斯原刑房，纷纷尖声叫着，“哟，原大爷，多长时间也不来了，把老娘忘了是咋的？”一拥而上，过来拉扯。惹得原斯一脸的恼恨，嗔咤道：“去去去，周大人在里边儿呢，不得无理！”原斯示意住轿，撩开轿帘儿，扶周介出来。安排轿夫暂回，一个时辰以后来接。四个轿夫抬着空轿飞也似去了。原斯扶着周介推开门口的妓女，抬腿迈过了门槛儿。院内老鸨嘴里叼着个翠哨乌木长杆儿的白铜烟袋，正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周原二人，喜笑颜开地照着大腿拍了一巴掌说：“哎哟，哪股风把周爷原爷你们吹来了？春红今天身上不太舒服，周爷，你看别的姑娘侍奉您老行吗？”原斯抢白一句：“少废话，先找间屋子，烧两只烟泡来再说！”老鸨立马招呼道：“水莲，快，把周爷扶你屋里，烧两个烟泡侍候着。”水莲在门口应了一声，快步跑过来，拉起周介的另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三个人一起进了水莲的房间。周介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一样倒落在水莲松软的床褥上，全身都在瑟瑟地抖着。原斯再次催促水莲烧烟，水莲划了一根洋火儿，点起烟灯，从一只铁盒子里，拈出耗子屎一般大小的烟膏，两个指头夹着碾了又碾，针插着放在灯头上烧了片刻，按在烟枪里双手递给周介，周介浑身颤抖着，原斯忙扶着他靠近桌上的烟灯。周介颤微微把烟枪对着灯头美滋滋地长吸了那么一口，烟吃进肚里，半天才从鼻孔里冒出来。周介顿感浑身轻快，好了许多。原斯朝他笑笑说：“让水莲陪你，我在外面等着。”周介心里明白，他这样说也只是推辞，出这门儿就去找别的窑姐儿了。“别走，我抽两口，倒想跟你说说话。”原斯只得站住脚，朝水莲挥了挥手，水莲转身要出屋子。周介确又叫住了她，“别忙走，再拿根枪来。”水莲应声出了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