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医病儿吴婶托冰斧买青盐玉凤惹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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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娶亲的花轿吹吹打打进了西街，已有不少人站在街边看热闹。老花子大头发满脸污垢，夹肢窝里夹着只黑釉破碗，手里打着一副烂竹板儿，嘴里随联随唱，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到轿前：
　　 哎，哎，这个打竹板儿，响连声，
　　 大花轿，它真威风，
　　 轿上坐的是玉帝女，
　　 马上骑的他是子金童。
　　 玉帝女、子金童。
　　 进了门去就拜花灯……
　　 执礼立马迎上前去，从褡裢里摸出一枚方孔铜钱，大头发忙收起竹板儿，从夹肢窝里掏出碗来，双手捧着伸了过去。执礼把钱举得高高的，丢进那只破碗里，隐约听到铛的一声响。大头发伸手把铜钱捏出来对着天看了看，嘻笑着揣在怀里，躲到路边儿。花轿继续前行，没走几步，前边儿一位中年妇人搬了条板凳放在路的正中，上面放着一只茶钟，里面盛着半钟的清茶，横在吹鼓手们的面前。这是一种乡俗，为的就是图个喜庆劲儿。不论拦多大会儿，主家都不能生气。吹鼓手们见到有人拦着，立刻来了精神，本来正吹的是散吹散打的《长路引》，随着唢呐的一声长音，马上转成欢快喜庆的《抬花轿》，高亢悠扬的乐曲顿时在街道里回荡，围观的人中，几个年轻人随着节拍轻轻地晃动着身子。执礼赶忙跑过去朝着大伙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大声说：“老少爷们儿请了吧，时间不早了，办喜事儿都有时辰儿，不能耽误的，大伙想听，到家里去听。老少爷们，婶子大娘，行行好。行行好……。”那位妇人这才嘻笑着挪开板凳，花轿继续前行。转过一个街口，来到霍家过道，一家大门口插着柏枝，挂着红绸，门两边儿贴着喜联。上面写着：“西阁画眉张君兆；东床坦腹王右军”。一声声两响炮杖在大门口上空噼啪炸响，大红的花炮残屑随着声响纷纷飘落。花轿在大门外缓缓落下。陈宏经策马先一步来到大门口，翻身下马，把缰绳甩手丢给门口攥忙的，抬腿进门，四下里寻找吴大婶。吴大婶今天是头一天当婆婆，浑身的衣裳虽然破旧，却也浆洗一新。听见外面动乐，急忙出来迎接。宏经看到吴大婶，顺手摘掉帽子，又去谢身上的披红，冲吴大婶说：“好了好了，总算到了家了，这趟官差跑的。大婶，您赶紧让兄弟出来，往下的戏该他来了。”吴大婶歪头朝大门外看了看，见新媳妇还没有下轿，一把将宏经拉到院墙角。嗔怪道：“你这是怎么说的？你不知道你兄弟他病成啥样儿？你让他出来，他经得起这样折腾吗？”宏经一脸为难，苦笑道：“我的大婶子，这替相，替娶都行，哪儿有替人拜天地的？”吴大婶带着几分哀求，“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们这谁跟谁呀，大婶子有难处你不帮谁帮？所有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那个不争气的兄弟，他要不是个病秧子，哪还有这一出呢。您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大婶儿不说啥，我看哪个敢放个响屁。这个忙，你还非得帮到底不可。”宏经两手一摊，重重地落在自己屁股上，半是沮丧半是苦笑地说：“哪儿见过这事儿啊，你说说。”吴大婶猛然看见宏经右边儿耳朵下头的一道血印子，忙拿手抚摸，问：“哎哟，这是咋的了？清早出去还好好的？”宏经挡住了吴大婶的手，笑笑说：“没事儿，让狗咬的。”吴大婶纳闷儿，“狗也不能咬到那儿吧？”“是只大狗，所以才咬到的。”
　　 两个姑娘左右两边儿掀开轿帘儿扶新人下了轿，执礼高声叫道：“迈火盆哩！”吴大婶推了一把宏经说：“别啰嗦了，马上拜天地。”宏经只得重新戴上插着金花的礼帽，来到院子中央的天地桌前。天地桌是一古式的八仙桌，上面斜调角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面摆放着三牲和四样点心果子，正上方是一只盛满五谷的升子，五谷上面分别邪插着一根秤杆儿，一把尺子。桌前地上平铺着一张芦席，席的四角贴着红色的云朵剪纸。新娘迈过火盆儿已经来到天地桌前，两个人糊里糊涂地拜了天地。执礼随即递过一条红绸绾成的同心结，宏经只得在一片哄笑声中牵着新人入了洞房。脚未站稳吴大婶就把他从新房里推了出来。几个丫头一拥而入，洞房里嘻笑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吴大婶将宏经拉到院子里，帮助宏经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多少让宏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衣裳上根本就没有尘土。吴大婶说：“瞧你？还不想出来了。这可是你兄弟媳妇！”宏经一边解着身上的披红一边笑着说：“我知道大婶儿你就是卸麿杀驴，这不，刚进去你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吴大婶笑得是前仰后合，朝宏经背上打了一巴掌说道：“别费话了，快陪着客人喝喜酒去吧，这里的事儿有我呢。”宏经点头答应着出了院子，家里地方小，招待娘家客人都在吴家祠堂里，他迈开步子朝吴家祠堂走去。
　　 看着宏经出了大门儿，吴大婶脸上的笑纹儿一直都没有消退。情不自禁地又朝洞房门口走去，“三姨，你快去吧，我哥他这会儿又不舒服了。”吴大婶听到小外甥女儿扶着上房的门框叫她，忙转身来到上房。儿子运生仰面躺在靠窗的小床上，头下垫得高高的枕着一堆破旧的衣裳。他微眯着双眼，半张着嘴，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发出轻微的呻吟。吴大婶快步来到床前，看着他发紫的嘴唇和发青面孔，什么话也没说：急转身从箱子里翻出一只小盒，从里面取出两枚黑亮的药丸儿，塞进运生的嘴里，又跑进厨房，从灶台上的温罐儿里舀出一勺水盛进碗里，端到运生床前。运生已经把药丸嚼碎，弄得满嘴的牙齿都是黑的。吴大婶递过水来，运生接过水，喝了两口，又噙了一大口，呼噜噜潄了潄，一起嚥到肚里。吴大婶紧紧地盯着儿子，忐忑地问：“好些吗？”运生点点头。“快好些吧，新媳妇一个人在屋子里晾着呢，你不好些，天黑了咋入洞房呢？”吴大婶说。
　　 “作孽呀！瞧你们办的这叫啥事儿，啊？我都一个要死的人了，还要连累人家一黄花闺女，这是干嘛呀！啊？”吴运生突然失声哭了起来。吴大婶赶忙坐在他的床沿儿上一边儿替他擦着眼泪一边儿劝：“快别哭了，这不都是为了给你冲喜吗？那朱先生不说了？你这个不是啥病，就是点儿邪祟，一冲喜就会好的。等病好了，咱好好地跟她过日子，有啥作孽对不住她的？听话，你是娘的好孩子嘛，啊？”运生连着喘了几口气，睁开眼睛看了看吴大婶，吃力地说：“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病哪是一天半天儿的？自小我就身子骨不好，多少动动就喘气，药没少吃，银子也没少花。一天都不见轻，且越来越不好。到现在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儿。你们把人家给娶家来，让人家进门都……”“快别说了！”吴大婶厉声制止道，“快别说了，啥事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既是朱先生这么说，我想一定有他这么说的道理，这福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这一冲他就真好了呢？你们吴家也会有个后的，久之以后，我就是到了那阴曹地府，见你爹我也有个交代不是？别瞎胡乱想了，啊。”看到儿子安静下来，吴大婶轻轻地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掖了床上的被子，慢慢走出了屋子。
　　 吴家只有两口人，吴大婶和儿子吴运生。吴家是个阉猪的世家，老头子背着个弯头大拐杖，上面两缕红白两种颜色的山羊毛，一副褡裢担在拐杖上，一天到晚在乡下转悠，风里雨里几十年，除了一家人吃喝拉撒，给儿子治病，到头来，攒下二十四两三钱银子，两年前自己撒手西去了。临死紧紧攥住吴大婶的手，反复交代，一定拿这些钱给运生娶个媳妇，吴大婶一直记着这句话，此后分毫不肯轻动，家里生计则全靠她出去帮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挣些小钱勉强度日，运生自打生下来那一时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一天的好日子，嘴唇黑青，纳食很差，瘦得眼眼都深陷在眼眶里，走一步路要喘好几口气。城里所有的医生大夫全都看了，膏丹丸散，单方验方，该吃全吃了，不该吃的也吃了。病却一天天的不见好。一个月前，门街的陈嫂见她问了句，运生的病近来好些了？一句话触到了吴大婶的痛处，不觉两行老泪扑蓛蓛流了下来。陈嫂说：“吃这些年的药都不见好，别不是外症吧？要不你找个神婆看看？”吴大婶从来就讨厌那些装神弄鬼儿的人，听了一连气地摇头。陈嫂说：“要不然，你就找朱先生给孩子求一卦也行啊，啥事儿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好些个事儿，你不信还真说不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就说这朱先生吧，那卦可灵验了，人家看的古书多，学问大着呢。抽签打卦，求吉择日，官司口舌，阴宅阳宅，没有一样不行的。就说择日吧，俺儿娶媳妇是他给看的，说这个日子好是好，但那天会有点儿小雨，你猜咋的？果不其然，那天早上还响晴薄日的，快到正午时分，就一点儿薄薄的云，想着咋它也下不了雨呀，没想到，还真是下起雨来了，虽然不大，那到底也是人家算得准呢。你也找他算算，病急乱投医，说不定人家给你指条阳关道呢？”
　　 吴大婶思索再三，觉得也有道理，便来到东街刘家过道朱先生的卦摊上。朱先生是远近有名的算卦先生，说起来谁都知道，不用怎么问，吴大婶就找到了他。朱先生是个精瘦的老头儿，六十多岁，长袍马褂儿，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一副茶色铜腿水晶眼镜架在鼻梁上。弯弯曲曲的小辫儿歪在脑后。眯着眼睛看了看吴大婶，问明了来意，报上运生的生辰八字，朱先生掐着指节一阵喃喃自语，从眼镜上方瞅着吴大婶说：“小孩子的病不算大病，就是出生时候中了点儿邪祟，年龄也不小了，跌入八月也就算二十了，找个媳妇，娶过来冲冲喜也就没事儿了。”吴大婶问什么时候娶好。朱先生说，“啥时候娶也得先有媳妇呀，等找好了媳妇我再给你择吉日，还得打八字，光知道男方的八字不行，还得知道女方的八字呢，没事儿，今年的好日子多，到时间我再告诉你。”
　　 说起给儿子找媳妇，吴大婶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陈嫂，那是西街有名的媒婆。她特意买了一斤煎饼果子，一斤“驴打滾”，用红纸签封了，纸经捆扎在一起，笑盈盈来找陈嫂。不料陈嫂一听说媒，立马一口回绝。吴大婶问为什么，陈嫂说：“啥也不为，就为说媒说烦了，神佛面前发了宏誓大愿了，这辈子再也不说媒了。谁不知道，说媒是三家好，成了是两家亲，一家不亲骂媒人，这两年为这事儿我挨的那些冤枉骂都能船载车拉了。真格是‘人馋说媒狗馋舔灯’？我也不欠吃那两斤匣果，金盆洗手，再也不会干了。”任凭吴大婶怎么磕头捣兑，陈嫂就这一句话，再也不干了。无奈，吴大婶只得又拎着两斤果子沮丧地回到家里。
　　 天无绝人之路。回到家隔大门就看见院子里拴着一头小毛驴，吴大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二姐家的驴，吴大婶冲着屋子里就二姐二姐地连叫了两声，二姐正在跟运生倒水，听到叫声，答应着来到门口儿。吴大婶高兴地说：“我一看驴在院子里拴着，就知道是二姐来了。”二姐说：“有两个月没有来了，想运生想得不结局，这不，马上又该秋忙了，再不来看看孩子，又没了功夫了。”二姐是个走村串寨卖针线的卖婆，月二四十的进城办点儿零碎货，每次进城也都来看望一下运生。吴大婶看到桌子上的竹篮子旁边儿放着几颗石榴，长得金黄，还裂着口子，里面露出玛瑙似的石榴籽儿，就知道是二姐给运生带来的。喜悦地说：“多少弄一丁点儿东西，还总是想着他。”二姐埋怨说：“看你说的啥话？我就生了两个闺女，你也就这么个儿子，我不疼他疼谁？石榴也不是买的，院子里那棵树，种下了几年，今年总算挂果了，村儿上小孩子陶气，刚落花就偷着吃，我又不常在家，看都看不住。这不，勉强保住这么几个，我说谁也不能吃，给俺外甥留的。”吴大婶笑说，“你是吃条蚂蚱也少不了他一只大腿的。”二姐说：“那当然，谁让我是他亲姨呢？姨娘姨娘，姨跟娘一样亲。我说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大半天不回来？手里还提着这些东西？”二姐不问还好，有这么一问，吴大婶脸上立刻笼罩上了一层阴云，二姐忙问出了什么事儿了。吴大婶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二姐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要是这事儿啊，你也别着急，俺们庄上还现成的有个媒茬儿，姑娘不仅德性好，人也漂亮。我回去说说试试看，这种事儿，有时候看似不成的，偏一说就成了；有时候看般配的，偏又咋说都不成。千里姻缘一线牵，俩人要是前世注定，说不了这一牵还真就牵成呢。”吴大婶先是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姑娘那么好，只怕运生这孩子无那福份消受啊！”二姐一听就有些不乐意了，“咋的？俺运生咋的了？瘸了还是瞎了？有病不假，病好了还是一漂亮小伙子。没听说嘛？十个姑娘还不顶一个瘸腿儿呢！”一句话把吴大婶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二姐也跟着笑了。
　　 吴大婶抬头对二姐说：“要不这样，挪一步说一步，先说说看，这年月，世面上又不安稳，一天到晚都是谁家姑娘就被驮跑了，谁家姑娘被蹧踏了的，谁家有个大闺女那也是心里一根愁毛，只兴咱急着娶，就不兴人家也急着嫁呢，两下急到一块去了，说不定这事情就成了，也很难说。你回去说说看，万一孩子婚姻透了，那就一说就成；孩子的婚姻不透，那咱谁也没办法。挪一步是一步，总比干靠强。不过，这事儿二姐你还得好好踅摸踅摸，好歹别说漏了嘴儿，但凡运生有病的事儿，一个字儿都不能提。”二姐略显不耐烦，“知道，刚才我还为了这事儿替你着急呢，还用你再交代？虽说没说过媒，可还没有嫁过人？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走啊？两头瞒哄，谁不会呀？”吴大婶露出了微笑，“行，二姐，就看你的了。我信得过二姐，二姐那嘴我是打小就服。”“你就这点儿让我不高兴，跟谁都说外气话。运生是谁呀，虽说不是我亲生的，那也跟我亲生的一样亲，这事儿我能不尽心还用你来跟我说好听话？算了，不啰嗦了，我这就走。”二姐说着站了起来。吴大婶嘴上留二姐吃饭，心里巴不得她快点儿回去，把这事儿给早一天办成喽。假意挽留一番，二姐执意要走，吴大婶腾了篮子，解下一斤“驴打滾”硬塞进二姐的篮子里，说是晌午路上做干粮，将二姐送到大门外，扶二姐上了驴。一直看着二姐骑着驴，的的的地出了巷子口，才笑吟吟拍了拍衣裳襟儿，往屋里走。
　　 吴大婶的心里放松了许多，她在猜想着未来的儿媳妇是个什么样？会不会像这个，会不会像那个，一会功夫她把所有她熟悉的年轻闺女媳妇滤了那么一遍，倏而觉得忘了些什么，对，姑娘姓啥叫啥？长得啥模样儿，属啥的，多大了？真是人到事儿上迷，这些为啥不都跟二姐问个清楚呢？想到这里，她扭身就往门外追。一直追出巷子来了街口，街上满是行人，早没了二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