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使
　　 咔嚓。
　　 咔嚓。咔嚓。
　　 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没有了。耀摇晃着手中的打火机，丧气了一脸，在这个软绵绵的时间里沉沦无底，看起来连烟和火都被浸湿掉了。耀抬头朝宿舍过道望了望，那里依然一副冰凉凉的昏暗，而自己在这散布着零星几人的会客大厅里愈坐着愈加显得势单。
　　 耀突然就起身掀了面前的桌子，在总会迟到的女朋友面前微笑着拔掉手上的戒指，之后随手一扔便一言不发地走掉。是，耀要惩罚她，耀要离开她，耀不想再迁就她无期限的任性和骄傲。是，耀终归又瘫软在自己世界里的幻想。
　　 应该有个天使，抱着自己好睡一个午觉的天使，当然她也不会把自己遗落在夏日的十点半钟，进行一场场熟悉而又漫长地等待。于是，啪趿帕趿的拖鞋摩擦地板声及时响起，还有细瘦的胳膊拎了一袋零食。
　　 耀睁大了些眼睛，确定精神上抓住了这个可爱的背影儿，它裹着白色的吊带，套了粉色的猴子拖鞋，盘起了有些棕红的头发，戴了亮黑的玛瑙链子。反过来讲，其实是被这个可爱的背影儿抓住了心罢。
　　 嗯，黑玛瑙，爱如死之坚强，沉默里有超越一切的持守。耀思维着，嗯，黑色，强烈的声音，控制的欲望中伸出地反抗。耀咧嘴笑，正好了，在自己手腕上也挂了这么一串，没错了，她就是那根蜷在自己胸膛里的肋骨，在耀小时候不知觉地诞生出来成了天使，从此寻找彼此。
　　 眼看着这块小人儿就要顺着走廊拐角消失，耀大声唤出来，茉茉!同时握紧了五指，像意识到自欺欺人的孩子。
　　 可是她停下来了，仓惶地左顾右盼，焦急地要找出声源。耀松了一口气，镇定着又唤了她一遍，茉茉。这次她是确定到他了，很自然地，她做出一个噗哧一笑的动作，就在昏暗的走廊拐角，随后歪了下脑袋噘了噘她的小嘴，翘起那粉红猴子拖鞋转身跃出了耀的视线。
　　 于是异常分明地，耀记得茉茉转身的瞬间，一对翅膀破出了她的后背肌肤，庞大地伸展开来，与打小便固定认为的白色翅膀不同，它们更趋向于闪闪发亮的银灰，孤立在耀的时空中。耀还清晰地听见茉茉的声音，不喜欢的话就离开，没人有权利把你遗落在夏日的十点半钟，跟我走吧，耀。
　　 咔嚓。火开始燃烧起自己了。
　　
　　 2。黑夜
　　 你应该是水瓶座的姑娘，你应该很贪玩。耀一只手搂着茉茉，一只手绕着茉茉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地绕在食指上，再看着它们迅速地自动散开，你应该早些遇见我，你应该从此一直和我在一起。
　　 怀里的茉茉用她特有的柔软语气咯吱咯吱地笑起来，耀能感受到她的小脚趾头都在动，他忍不住探过脑袋在她额头上轻轻嘬了一口，看她习惯性的耸肩并小声地发出“呀”字。随即耀把茉茉的手从被窝里牵出来，看，我的玛瑙比你的大一轮呢。
　　 茉茉含糊的哼哼着点了点头，起身下了床。她就这样赤身裸体着在她猫咪状的书包里翻找出一包绿More和打火机，慢慢走到窗户边哗啦一下拉开了落地窗帘，然后咔嚓，燃了烟。耀伸手在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来摁亮，恰好两点。
　　 天在外面哭了，耀。茉茉偏过头吐出烟。一切都还不是那么黑，银灰色，刚好什么都能被看清的程度，耀不奇怪自己那么的适应茉茉的说话方式，他知道，外面是下雨了。而更在意的是，里面的她，睫毛卷曲。
　　 耀也起身靠近茉，从背后环抱住她纤细的腰，把脸埋进她的脖颈，多温暖。可是这会儿耀猜不出茉茉应该在想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茉茉把烟杵灭在窗台，拿开腰间耀的手。让我给你画张画吧，耀。茉茉边说着边再次翻开她的猫咪状书包，找出速写本和一支圆珠笔，顺势往墙边一靠就暖笑着示意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耀可以坐在沙发上。
　　 那圆珠笔划过纸张的声音突然就在这黑夜里充斥开来。
　　 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茉茉依然柔软地娓娓道来，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下面还有一层楼呢，你知道它被什么填了么。耀反应略微迟钝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有。
　　 所以才说是故事呀。茉茉看似不满地噘起嘴，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发生过一次地震，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因为是在晚上而且没有任何预兆，所以大部分睡着的女生都被坍塌的房子压死了。不过那时这里还只是个小技校，也就没有做什么大报导。再后来嘛。
　　 茉茉顿了顿，朝耀狡黠的眨了眨眼。耀突然觉得不能再让这个姑娘讲下去，哪怕这就是一个信手拈来的故事，于是他踉跄着走到茉茉跟前捧起她的脸狠狠亲吻住，而她还在狡黠地笑。耀扔掉她手中的笔和本子，沉默着生硬的分开她的两腿，把她抵在墙上就用力刺穿了她的身体。
　　 “呀。”
　　
　　 3。童年
　　 大清早爬起来半睡半醒的刷着牙时，耀总爱问父亲今天吃什么。虽然只要是父亲负责的早点就肯定是一成不变的煮鸡蛋和豆浆，以及楼下小摊卖的难吃包子。若发现是母亲在厨房里忙碌时，耀便把眼睛默默地乐到虚起，也不再询问早餐内容，他更喜欢面对母亲创造给他的小惊喜，诸如糖水鸡蛋，松软的蛋糕，香脆的煎饺等等。
　　 印象中的父母就从未分开过。
　　 那天耀本来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班主任猛然推开门就径直过来把他从板凳上拽起，惊慌无比地带着他连奔带跑地来到医院。尽管什么都不说，耀也知道出事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急驶而来的车子让母亲倒在街道上残喘，额角出血。
　　 大家都告诉耀，你的妈妈走了，再不会回来了。耀疑惑的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明明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守候母亲时，耀还隔着透亮的玻璃，注视着安静下地的母亲踮起脚尖旋转在病房里，她在跳舞，踩着惨白的光点。
　　 耀使劲推了推身旁因过度疲惫瞌睡过去的父亲，可他醒不过来。于是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自己和母亲两个生命体了。耀从衣兜里摸出手表来看，恰好两点。
　　 记忆中的母亲从未如此美好过，她穿着耀眼的红色舞裙，轻盈的如同一只鸟儿，手脚白皙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自在，耀笑了，他觉得母亲也应该是快乐着的。但事后却不再记得母亲是何时返回到床上，而后紧闭双眼。
　　 从此便一直都是父亲做早点了，可再不如从前般千篇一律，父亲也开始给耀准备小惊喜，耀想着，大概是因为母亲趴在父亲肩头的缘故，她总是微笑着看父亲做糖水鸡蛋，做香脆的煎饺，做可口的点心。
　　 所以，印象中的父母就从未分开过，就算是母亲离开了医院寄身在一块石碑下。
　　 某一次凌晨，耀恍然到父亲在悄声地给自己盖好被子，他努力张了张眼，分辨出父亲和母亲的脸，小声唤出，妈妈。倏然间，一对银灰色的翅膀从母亲后背剧烈生长出来，包裹了长夜里的所有寂寞。明显的，有温暖的液体滴到了耀的鼻尖，脸颊，以及嘴边。呐，那是父亲的眼泪吧。
　　 原来自己是见过天使的，怎么忘了呢。在早晨泪流满面醒来的耀不晓得为什么梦到了童年那些碎事，而今天也没有小惊喜，也没有茉茉，她们都消失了好久。
　　 唯有枕边那张茉茉在黑夜里为自己画的速写。
　　
　　 4。玛瑙
　　 当女朋友弹完一首曲子后，耀开口了，喂，你手上的链子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瞥了耀一眼，没好气的说，耀你跟人说话前至少学会叫别人名字，而不是喂，要我再提醒你一遍我叫淑芸么，真是的。
　　 显然淑芸并没有回答耀的问题。她永远只会关心无关紧要的细节，耀漠然地看着继续弹钢琴的淑芸双手交握着想，只是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和她分开呢。此时夏日的钢琴房里气味已经是那么的浑浊不堪。
　　 淑芸，告诉我，你手上的链子是怎么回事。耀坚持着。
　　 琴声悠扬，夹杂了淑芸尖细的嗓音，你是犯病了还是怎么着，大白天就莫名奇妙的问这种问题，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啊，真是的我怎么会想不通了跟你在一起。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又开始点不到正题上的无休止地抱怨，抱怨一切跟自己有关的现实，她一刻都不愿意消停了她那毫无意义地抱怨。
　　 耀抓着头发锁紧了眉头，他在确定自己是不是无法再忍受了。
　　 于是画面跳转到耀把淑芸按倒在地，两手掐住了她细弱的脖子，任凭淑芸恐慌地挣扎，说!你手上的链子是从哪里来的!快说啊!耀额边的青筋都快撑裂开，他就想发疯，他相信他的天使会来拯救他。
　　 是你，是你呀。淑芸涨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的吱声，不是你送给我的么，我跟你一人一条，你的玛瑙大些，我的小些，你说这样看起来才像情侣的。听罢耀像触电般松开了手，他紧张的环顾了下四周，空气都愈发显得苍白，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放心抓住的东西，然后一切都变得虚假了，阳光，蝉鸣，钢琴，桌子椅子，地板，以及身下剧烈咳嗽的淑芸。
　　 旋即耀再度掐紧淑芸的脖子，是的，他依然想发疯，他依然相信他的天使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她会出现拯救他，带他天涯海角的走掉，她不会只给了自己一个美好幻念就彻底消失，她也是爱他的。想着想着耀就如被雨打湿的泥般侧过身瘫倒在地，整个过程，好似延长了几年几十年，缓慢的，钝重的，耀轻声喃出，茉茉。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淑芸还没有停止她的恐慌，扯下手腕上的链子砸给耀就光脚逃出了琴房。耀无心再理会其它，只顾渐渐的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越来越小，小到犹如一粒灰尘，他幻想自己在一个密封的小盒子里，这是他认为的最好的哭泣姿势。
　　 嗯，黑色，控制的欲望中伸出地反抗。
　　
　　 5。宴会
　　 游乐场里的灯光都五颜六色地亮起来了。巨型兔子，趴趴熊，骷髅架子，狐狸猫等等等等全都聚集在环行街道上游行，它们神色各异，手舞足蹈，嘟嚷着耀听不懂的句子，手里敲打着可爱的小鼓和锣，叮哩哐啷一派喧嚣。
　　 原来是赶上了一场嘉年华会，耀莫名地有些得意。
　　 呐，旋转木马那边播放的音乐实在是太动人了，耀绕过去想凑近了听，而形态不一的小马儿们转啊转的差点花了耀的眼，花得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可爱的天使背影儿，她跟小马儿们一起转啊转的。
　　 可是，又是可是。她惊讶着神情朝耀挥舞起两条小手臂，你怎么也在这里呀，耀。
　　 像习惯茉茉的说话方式一样耀也习惯了她的出现方式，没有激动，没有埋怨，没有叫嚣，也没有愤怒。他安稳的伸手一把把她从马儿上抱下来，这下你是别想再跑了。茉茉低下头轻微地耸肩并小声地“呀”，去坐摩天轮么，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它长得多笨重哇。
　　 接着巨大的摩天轮慢慢攀高，窗口灌进夏日才有的风，带着汗味，但不失温暖。耀死死的拽着茉茉的手，心跳微微加速。
　　 耀，你看下面很漂亮吧，像万花筒一样。到达顶端时，茉茉兴奋地嚷嚷着，我们可以加入它们呢，耀，我们一起加入它们吧。望望茉茉清凉的眸子，再望望绚烂多彩的脚下，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去做什么又有何关系呢，她有翅膀，她会守护自己。耀抿着嘴默许了。
　　 很简单地，纵身一跃，把自己交给空气，交给夏夜。交给她。
　　 倏而，游乐场里的场景们却都呼啦啦的褪去，只剩下坚硬繁华的城市，而耀正倒着在楼层间下坠。二十楼，怀孕的中年妇女在练太极；十九楼，朋克小青年在床上弹电吉他；十八楼，医生端坐在电视机前看黄色录像带；十六楼，十好几个小学生围在一块玩杀人游戏；十三楼，一对普通夫妇正常体位做爱；九楼，文艺少女笑靥如花地虐待一只猫咪。四楼，老两口子摔盘子砸碗地吵架。然后，一声闷响伴随着空白扩散成理想国的世界。
　　 你知道它被什么填了么。茉茉的嘴巴一张一合。
　　 耀混入空白前最后一次想，管它是什么，总之这回你要带我走。
　　 “喀哒”。街心公园的老式挂钟指针分针同时到整，恰好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