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亮坪，老五是我们女知青中最霸道的老一，即使是知青集体户里的男同志和当地的土著，平日里也要让老五三分。
　　 虽然我们受制于老五的管辖，私下里，牢骚怨言没少朝外吐，但在他人面前，我们却很能享受到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老五赐予我们的。老五就像一个皇帝，我们就是她身边的妃子，集千般宠爱与万般荣耀于一身，即使被奴役也是心甘情愿的。
　　 当初，我们6个是抱着沸腾的热情从成都奔跑到川南小镇的丫头，在火车上认识后，就约定不但要一同劳动，还要同吃同住同睡。而事实是，我们6个女孩不可能分在一个生产队里，哪怕是一个大队，也是不太切实的。我们这6个来自天俯的仙女，将像一桌完美的宴席，被人饕餮，支离破碎地遗弃在角落里。当知青队长冷建平阴冷着他那双三角眼把分配通知甩给我们时，我们当即就抱成一团，梨花带雨了。
　　 老五没有加入我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子游戏。老五迅疾地扫了冷建平一眼，嘴角朝两边一拉，露出她那颗尖利的小虎牙，似笑非笑，轻弹了一下手上那灰白的烟灰（老五抽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说，分配的事哪个说了算，你？还是大队支书？此时，老五的沉着和稳重深深地折服了我。我想，老五的霸主地位，应该就是在那一刻奠定的。以至后来，老五对月亮坪所有女知青的照顾和袒护，愈发加固了她的宝座。有形无形中，老五是我们的王。
　　 后来，我们6个都分到了属于月亮坪重心的第一生产队。6个人中，我、老五和美娟是从成都铁二中出来的，珍子、红云、香兰是棉纺厂子弟学校的。若再细化一下，我是老五的“青梅竹马”，珍子和红云是闺中密友，换句话说，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不管何时何地都是分割不开的。这种分配的结果，着实让我狠狠地甜蜜了，可是，没多久，我就觉得嘴里的蜜不但没有越积越稠，反而化了，甜味淡了，慢慢地有了苦味。那就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珍子身上那种玲珑剔透的美让身为女人的老五也动了杂念。
　　 是的，我坚信老五动了该死的杂念。
　　 自从到月亮坪的那天起，在无形中，我就感觉到珍子在挤兑我，把屁股一寸一寸地挪到我的位子上。而老五呢，对珍子的这种表现，好像十分受用，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就这样，珍子不仅成了老五最宠爱的“妃子”，还慢慢地爬上了“太上皇”的高座。看着老五乐滋滋地为珍子鞍前马后，李连英似的，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沸腾翻滚。
　　 每天早上出工前，老五早早到偏房给珍子准备农具，下地时，老五就捡最重的农具扛到肩上，只让珍子挑最轻的农具拿。干活时，珍子也是干扯草、下种子这类的轻巧活儿。即使不是老五在那里指手画脚的，珍子照样会享受到特殊待遇。冷建平瞄到珍子身上的那一束束光芒，谁没有看出个内容来。惟独老五，跟个傻子似的，在他们两人中间燃着千瓦大灯泡默默无语，对他人的目光，即使是冷建平的，全浑然不觉。
　　 晚上收工回来，珍子一边嚷嚷着，“哎呀，累惨了，累死了！”，一头就扎倒了床上。这时，就见老五打来一盆温水，端到珍子的床前，从水里捞起毛巾，拧干，抖开，俯身给珍子洗脸，毛巾轻柔地亲吻着珍子那白里透红又粉嫩的脸庞，生怕惊醒了梦中的美人而又充满了无限留恋。
　　 洗完脸，擦净了手，再换洗脚盆，把珍子脚上的胶鞋轻轻脱下来，再把那两只白皙的脚拿到温度刚好的水里，细细地洗了，擦干水渍，一只一只地拿到床上，搁好，拉开被子，把珍子盖好。此时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了，但山里早晚还是有些凉。
　　 在整个过程中，屋子里都是静默的。即使隔壁的厨房里，我和美娟（原则上我们是轮流做饭，惟老五与珍子可享受特殊待遇）也是轻手轻脚的。锅呀，铲子呀，盆呀，也跟哑巴了似的，好像它们跟我们早有了默契，显得分外地体贴。
　　 包谷稀饭一起锅，老五就拿勺来舀了满当当一碗，用筷子往碗里拨了几片泡萝卜和几颗泡椒，径直端去了卧房。
　　 我刚把稀饭盛到老五的碗里，突然听到卧房传来“砰”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个含着哭腔的声音：我要说好多遍嘛，我不想吃！困死了！烦不烦呀，你？！
　　 我们都默然地呆在外屋没动。这样的情形对我们来说，已习以为常了。虽说我们觉得珍子有点过火，但碍于老五，我们只好当睁眼瞎。当老五走出来时，我们都在埋头吃饭，装做什么也没听见。我悄悄地抬眼瞄了老五一眼，她显得有些痴呆，还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我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声：赶快吃吧，饭都要凉了。
　　 这天晚上，老五意外地来到了我和红云她们的房间，在我的床上睡了一夜。这一夜，轻轻挨着老五，听着她那呼噜噜的鼾声，吸着她身上那淡淡的体味，我竟安然入睡了，好像从来就没有体验过失眠到底是什么滋味。
　　 说实话，自从来到月亮坪之后，我就开始失眠了。刚开始还是比较轻微的，轻微得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对面床那不轻也不重的鼾声越来越香甜时，我也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也就是来这里之后，老五就不和我裹到一张床上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即使是夏天，宿舍里我们两人的床，总有一张是空的，上面堆满了衣服、书以及一些杂物。我想，也许是我习惯了老五的鼾声和体味吧，就像小时候在父亲那打得山响的呼噜中酣睡一样，即使老五仍和我住在一间屋里，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丢掉了一些什么，空泛了许多。
　　 大概过了半个月的光景，珍子就来央求我和她换房间，她说她跟红云之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她想暂时和她分开住一段时间。我做梦也没想到，一边的老五当时很爽快地替我答应了。从那以后，我的失眠就像汛期来临的河水，越来越强势和不可遏止了。
　　 这天早上，虽然珍子见了老五还寡淡着脸，但老五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仍笑脸相对，围着珍子团团转，仿佛根本就不在意珍子脸上的表情。这就像初为人母的女人，紧紧看着她咿呀学步的孩子，生怕她一转背，孩子就会有个什么闪失。而老五那神态，目光，更像一只贪婪的小狗，仿佛珍子的手里拿着一块她心仪已久，窥视多时的骨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她眨一下眼，珍子就把那块骨头埋藏了起来，藏在了一个她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还不到上工的时间，这个时节山里的雾大，整个月亮坪就像一个巨大的蒸汽房，能见度非常低，露水也重，我们一般要到九点后才上工。这会儿还早着呢，大家没像以往那样赖床，都早早起了床，各自忙着。这时，大家突然听见老五在院子里急吼吼地嚷：珍子！珍子呢！哪个看见珍子了？！
　　 我们都没动，也没人做声。
　　 到底哪个看见珍子了？啊，说呀，你们都他妈的哑巴了？！
　　 珍子刚还在呢，这会可能去方便了。有人应了一声，接着又嘀咕了一句，大清早的，能去哪呀，瞧那德行！
　　 那人的话音还未落，我眼前就闪过一道灰色的影子，向院子外射去。
　　 珍子果然出去了。但不知是否是出去方便，不过珍子晕茅坑倒是真的，农村里的敞口茅坑让珍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因此，珍子常野外“作战”，找一干净地解决“敌人”，为她站岗放哨的忠诚卫士是老五。或许是昨晚的事情，珍子这次竟单独行动了。
　　 我们很快就听见了从大雾里穿出老五的声音，那声音，好似也缀满了雾气：珍子，你慢点哟，看好路，你等我一步嘛！
　　 雾气好像把空气封冻住了。我们没有听见珍子的任何声音，只有老五那特有的沙哑声隐约从浓雾里穿射出来，这不禁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珍子已经消失了，老五所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形似珍子的影子。
　　 哎呀，妈呀！紧接着，我们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扑通”一声，像重物掉进水里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啪地一把把毛巾摔在水盆里，向声音的发源地奔去。
　　 我有一种预感，她们出事了。
　　 真的出事了，是老五。老五掉进露天茅坑里了。大半个身子都陷在粪水里，上面那层可疑的脏物把老五花团锦簇般地拥抱着，惟恐落了后。老五试图爬上来，无奈茅坑太深，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我们合力把老五从茅坑里拉了出来，老五全身挂满了污秽的东西，不时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恶臭。老五一声不吭，紧闭双唇，直棱棱地径直走了，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感觉到，老五还活着。
　　 这时，有人哇哇哇地吐开了。
　　 大家拿上农具上工去了。我也没留下来，哪怕晚走两步，给老五找身干净衣服，或者给她烧点热水洗个澡。我什么也没说，跟着她们一起到地里去了。
　　 可我的心仍停留在原地。一想到老五那副狼狈不堪，浑身打摆子的样子，我也忍不住了哆嗦了几下。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见到珍子，仿佛她真的从此消失了一般。
　　
　　 2
　　 山里的雾气散尽了，太阳无比热烈了起来，夏天也就来了。
　　 自从那次“茅坑事件”之后，珍子又和我换回了房间。让我吃惊的是，那天晚上，珍子主动叫我到院子外的竹林里乘凉，我们并排躺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望着黑幽幽的天空，有星星在头顶上划过。珍子在耳边悠悠地说：晓得吗，银燕，当初，我晓得你跟老五是特铁心的，看着你们好成一个人的样子，不知为啥我心里就酸溜溜的浑身不自在。最初走近老五，我是故意的，我也要老五和我好。很快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老五对我比我想象中还好，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觉得又回到了童年，我的妈妈又回到我身边了。不过我还是很清楚，我妈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她早就走了，走的那么干净，彻底，连字言片言都没给我们留下，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参加红小兵的任何活动。我是那么渴望逃离城市，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
　　 真的，我觉得自己曾是那么依恋老五……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的我承受不了了！我觉得老五对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一架沉重的枷锁，牢牢套在我身上，没有一丝活动的余地和呼吸的空间！知道吗，她完完全全地控制了我！……
　　 如果，老五知道了她对珍子所做的一切，给珍子是如此的压力和烦恼的话，那么，她还会一如既往吗？
　　 我对珍子开始产生了同情，也多了一份宽容。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啊。而老五，那个看似强大，坚强，言行举止都向男生看齐，争当我们的护花使者的女孩，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老五的身世，在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呢？据我母亲讲，在老五5岁那年，她妈突然失踪了，听说回到川南乡下的老家，又嫁了个男人。老五她爸没有去找他老婆，他说要走的人是找不回来的。后来，老五她爸被打成了“走资派”，自杀了。我们院里的人都觉得老五她妈跟诸葛亮似的，多具有远见啊。
　　 老五是跟她爷爷长大的。我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对老五的好常常让我跟她赌气。当然，我是不会跟老五计较的，我喜欢有这样一个姐姐，她使我比有一个哥哥还感到骄傲与自豪。无论老五走到哪里，我都不会落下半步。当初，她说要申请来川南农村插队，我想也没想就跟她一起来了。跟老五一样，我也听说她外婆在内江县的白鹤镇，却不知该具体到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小队。不过，对一向都特别自信的老五，我有信心。
　　 可如今，当我又和老五住到一起后，我却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快乐，话也少了，而老五对我，也显得越发的淡了，人也有些木木的，寡言寡语，脸上那如春花暖阳一般招人的笑也偷偷地逃遁而去了。月亮坪所有的群山好像一下移植到了我们之间，我爬得气喘吁吁，紧赶慢赶，越了一架，还有更多阻挡在脚下。我想，或许，这山就是珍子，或许是其他难以言说的什么。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大概在我和珍子换回房间一礼拜左右，老五又出事了。这种事情，恐怕连神仙都会把牙齿惊讶掉两颗。
　　 事情还是与珍子有关。我们都知道，珍子有洁癖，夏天来了，女孩天天洗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珍子跟我们不一样的是，她不像我们那样提一桶井水，到厕所去冲澡，她总是要烧一大锅热水，用水桶装了提到她卧房里，倒在木盆里细细地洗，不足半个小时，她是不会出来的，每天晚上如此。久而久之，我们也习惯了，只是有一样不习惯，珍子在洗澡的过程中，得要人站在门口站岗把守，任何情况下站岗人员都不得擅自离岗。尽管没人愿意干这份差事，可要是珍子薅到自个头上，也不好说“不”字，谁让珍子是我们的月亮呢！不过，这份差事怎么也不会落到一个人头上，那就是老五。即使是老五主动提出来，珍子也会找借口推掉。
　　 这天晚上，珍子点兵点将，点到了我头上，我本是要和她们去竹林里乘凉摆龙门阵的，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卷起凉席，端上水杯，还有南瓜子，有说有笑地向院外的那片竹林走去。
　　 我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到了珍子的门口。我一边在月光下修着指甲，一边胡思乱想。屋里的珍子把水撩拨得哗啦啦的，我无法不去想像珍子的身体。珍子的胳膊，腿，脸，被太阳烤着晒着都白得那么让人惊叹，那么，隐蔽的部分可能就更使人嫉妒了……
　　 听着听着，我就憋不住了，我的膀胱好似马上就要爆炸了！不知哪个该死的，把今晚的稀饭煮得能当镜子使。我轻轻把珍子那把指甲刀放到板凳上，垫起脚跟，慌慌向厕所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