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五叔死了。
　　 五叔终于死了。
　　 五叔死于农历已酉年九月二十九日酉时。
　　 五叔的死很是令人不解：他在医院化疗后，回家静养期间，被一口鸡肉卡死。
　　 我们赶到的时候，五婶正坐在炕上，脸上似笑非笑，一副很轻松的神态。问候过了，才知道五叔死的经过。
　　 五叔属鸡，在鸡年吃鸡被鸡肉卡死于酉时，这难道是一种巧合？谁也觉得冥冥之中，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
　　 而且，五婶说了一件事情，大家听得瞠目结舌，就不认为是巧合了。今年春天，五婶买了一群小鸡雏，阳光下，毛茸茸的小鸡活泼可爱，常年心情郁闷阴沉着脸的五婶，望着“叽叽喳喳”的小鸡雏，露出了一丝难得的、但又让人不易发觉的笑容。
　　 阳台上，晒着谷子。一只小鸡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去就啄，自己啄不算，还大声招呼伙伴们，于是十几只小鸡旁若无人地，在谷子里撒欢，唱歌，跳舞，拉屎，谷子粒也随着飞舞。不曾想，五叔就在阳台上晒太阳呢。见此情景，一拐棍子横扫过去，十几只小鸡死伤大半。有五只死于非命；受伤的抽搐着，有声无力的呼救；剩下的“扑棱棱”惊惶逃窜，“叽叽喳喳”变了声调，听去好不凄惨。五婶心疼得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就不怕遭报应咧？”五叔斥责道：“给你一棍子，你就不怕报应了。”五婶打了一个寒颤不作声了。
　　 五婶讲的这件事不足征信，但是，五婶又讲了一件事情，不由你不信。听了都觉得奇怪：同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五年前，家里养了一只大公鸡报鸣。威武的大公鸡每天早起报鸣还捎带巡视院内，当然也就免不了不长眼色随地便溺了。那天，五叔穿着五婶刚做的一双新布鞋，在街上刚刚谝示归来，趾高气扬，一摇三晃，迈着四方步，嘴里好象哼着什么平戏的调子，眯缝着眼从外面走进家门。不长眼的五叔，一脚踩到不长眼的公鸡刚拉的一泡稀鸡屎上。那只公鸡很雄壮，造就的那泡鸡屎非常壮观，大大的一滩，比五婶烙的白面家常饼差不多，将五叔的新鞋沾满不说，还浸到鞋面上。五叔进屋后，按平常习惯斜躺在炕上，靠在被摞上休息。那鞋也不脱，架起二郎腿，继续哼哼平戏的调子。鞋尖来回划着圈儿，好像在进行着锣鼓点伴奏的样子。鞋上的稀鸡屎来回涂抹在裤腿上，把裤子弄腌臜不说，一股臭味弥漫在室内，五叔觉得就是当年日本鬼子放的毒瓦斯一般，耳朵聋不聋不知道，反正鼻子没有瞎，用力嗅了嗅，猛然坐在炕沿上，顿时“怒由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偌大岁数，猛地蹦下炕来，出门就追公鸡。大公鸡展翅飞不高，乱跳又跳不远，没一会儿，被一杖打翻在当院，顿时死于非命。
　　 五婶说，信不信由你们。反正你五叔与鸡是死对头。别说对鸡，就是对我，也是抄起什么就打。家里的碗盘半年准让他摔完。我问：“五叔属鸡，怎么与鸡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五婶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呢？早年，有一个相面先生给他看相，说他“生得体貌不扬，有威无仪，头尖颧狭”，是“鸡祸”命。又是属鸡，不结记着，就会有祸害伴随一生，还会殃及后代。你五叔深信不疑，毫不犹豫地给了相面先生几十块钱。要知道，那是瓜菜代的年头，一块钱就是一条命啊。嗨！相面先生说，你属鸡，命犯鸡，要想破解，就要每月吃一只鸡，本命年生日还要吃一只公鸡。早先儿条件不好，每年能吃上一只就不错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就经常吃。你五叔最爱吃鸡屁股，又香，又好啃，总吃得津津有味。一顿吃不完，也不准我尝一口。讲到这里，五婶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想，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馋了。五婶在伺候五叔吃鸡的时候，涎水肯定流出来，但是无奈何，一定又吞回去了，或者将五叔吃剩下的鸡骨头在背地里吮吸呢！
　　 嗨！我知道，五婶在五叔面前忍气吞声几十年，大气没有出过，更何况要与五叔嘴里掏食物呢？哪一顿不是五叔吃完了才吃呢？低眉顺眼的五婶，走路都要小心翼翼，还是经常挨打挨骂，就象一个童养媳。连她的孩子们都暗地鸣不平，但都是敢怒不敢言。苦命的五婶，你终于解放了！！
　　
　　 下
　　
　　 我与乡亲们一起，将五叔装殓起来，按风俗，要有至亲儿女在烧过倒头纸后，放声痛哭一番。但是两个儿女距离远还没有赶回来，我们就说：“五婶，不然你将就哭两声吧，俺们再拉你老人家起来，就算走走过场。”五婶脸一沉，说：“哭？我为啥要哭？我不哭！我还想笑呢！这会儿我光想笑！”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笑几声，瞅了我们一眼，又憋了回去。但是，脸上浮现出来的绝对是笑容。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五婶灿烂的笑容。
　　 堂姐堂弟终于及时赶回来了。干嚎的声音传出来，于是灵堂里才有了生气，门外响了几声追魂炮，预告有人死了，这个仪式才算完成。
　　 人们陆续到了，屋里院外站满了人，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在为死人的事情忙活。我就到五婶屋里陪五婶坐着。我说：“五婶想开点，多吃点。”五婶心情很是放松，说话都轻快了，说：放心，我能吃能喝。一顿我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菜。说着话，五婶又说起五叔死亡的神秘事件。五婶告诉我，前几天，村里放炮，五叔问放炮干嘛？我说，是后街的老三死了，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还没有说完，他的鞋子就扔到我的脸上。你看，这儿，就这儿，还红呢！我问：“五叔为什么用鞋子打你？”
　　
　　 五婶说：今天，今天就是他的生日啊！正好过了生日他就七十三岁，他就忌讳这个。五婶还说，昨天，他就让今儿个早些去买“炉煮鸡”，还特意吩咐就要公鸡。可还是去晚了，就买来一只母鸡。知道他会不高兴，心里直敲小鼓。谁知他一看就恼怒不休，骂个不停，骂我是没用的老东西。可能是生日，没有动手打我。拆开一条鸡腿，就往嘴里塞，不知怎么，嚼了两口，在咽的时候，脸色一变，手里攥着鸡腿倒在炕上。五婶起初认为五叔是故意的，就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发现五叔的脸铁青，嘴里吐白沫，才觉得不好，忙快步走出家门叫人。但是五叔还是不情愿地永远离开了被他欺辱了一辈子的五婶。五婶说，你们说，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信，我信！他防备了一辈子，最后，还是犯了鸡祸！
　　
　　 照风俗的惯例，死人一般在家里放三天。现在简单，先拉去火化，再放在灵堂吊唁。然后出殡、圆坟、三七，五七摘孝，一个人死后的过程就全部演绎完毕。但是现在人们都很忙，不再真的一趟趟地让人们聚来聚去，既耽误人们的功夫，又吃喝浪费很多东西。所以，三天圆坟就把后来的三七、五七一并进行了。从坟上回来，家里已经准备了十几桌凉菜酒席。菜无非是烧鸡、火腿肠、猪杂、蔬菜之类，一般是八个盘子。再熬一大锅菜，粉条、豆腐、丸子、肉，馒头管够。我们坐到席面上，象征性地饮了几杯，然后每人一大碗肉菜，抓起一个馒头，开吃。稀里呼噜吃完，人们散席。桌子上的剩菜还很多，家里养着猫狗的，就收拾起剩盘子里的鸡、猪杂等，装到塑料袋中要带走。
　　 这时候，五婶从屋里出来了，看到人们拾掇剩菜，站下，盯着塑料袋，突然说：“谁也不能拿，都留下。”儿子说：“这有嘛用？送人喂猫狗得了！”五婶倔倔地说：“不行！我就是猫，我就是狗！我还吃哩！”人们面面相觑，放下塑料袋。
　　
　　 我望着五婶，心里不禁一阵辛酸，又感到啼笑皆非：一辈子就没有好好当人，现在敢说话了，说的竟是这样的话；一辈子没有吃过好东西，现在还要继续吃残汤剩菜。
　　 五婶苦了一辈子，在一人之下，窝囊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挺起腰杆做一回真正的人了，但她已经垂垂老矣。她的人生是卑微的，她的婚姻是痛苦的。但她从来没有反抗过，更没有提出离婚之类的话。熬出头了，就这自然规律给予她的有限的幸福，她还是倍感知足。
　　 告辞五婶，上车。车行时，回过头看，五婶身板挺直了，饱经风霜的脸上，一脸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