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一个懒散的人。
　　 写完《咳，这个2007年啊！》以后，编辑曾经建议我，关于老魏的事情你应该单独写一篇文章。但是因为心情的原因，我却一直没有动笔。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这一拖又是大半年。
　　 记得老魏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这个老领导也不关心关心咱们，写写咱们，把咱们也宣传宣传，向外吹一吹嘛。其实，我自从1997年意外地当上了这支英雄的部队的宣传处长以后，就很少再写关于部队的东西了。有的时候，保持沉默是对这个社会困惑和疑问的最好的回答方式。
　　 写写老魏呀，写写吧。
　　 还是写一写老魏吧，否则我总是惴惴不安，放不下心来。
　　 初见老魏，大约是1989年的春天。
　　 那时候，我在连队任职，部队在新疆准葛尔盆地腹地的荒漠戈壁施工。老魏作为摄像，陪同将军从北京下部队视察。那时的老魏已是矮矮胖胖，方方正正，留着个寸头，头发黑而浓密，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昂首挺胸，看上去非常有派头，给人一种牛皮烘烘的感觉。我本来是一个健忘的人，不太喜欢怀旧，对部队那些曾经的，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如今，却早已经如过眼云烟一样淡忘了，之所以对老魏的那一次部队之行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在全部队，上到将军，下到士兵，所有的人都身着“八八式”新式军装，而只有他老魏一人穿着便装，还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CCTV的摄影背心，显得很与众不同。当时，我们团长、政委在机关设宴款待北京来的贵客，酒桌上最活跃，喊得最凶，最能缠酒的就是老魏了。
　　 那时候，首长们都叫他“魏干事”。
　　 后来，我才知道，老魏是我们部队非常有名气的书法家。他当时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也是他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再后来，若干年以后，我在战友家的客厅里见到了挂着的他的大作的牌匾：“春华秋实”，署名：“山村野夫”。
　　 很多年以后，我调到了总队机关，去北京办事、出差的机会多了，也曾专门去老魏的办公室拜访过几次。他的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中间是一张大大的写字台，上面摆满了画册、字帖，笔墨纸砚，墙上挂满了他的手书作品。几乎，我每次去，他的办公室都是门开着，却不见人。我曾经开玩笑说：“你小子，连门也不锁，就不怕别人拿走你的墨宝。”他很豪爽地说：“嗨！谁愿拿就拿吧，多得是，无吊所谓。”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2001年，我意外地调到了北京，和著名的书法家老魏同志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
　　 和老魏接触的多了，感觉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热情豪爽的军旅书法家，性情中人。他诗、书、画，篆刻样样精通在行，屡获全军大奖。摄影、摄像更是他在部队的看家本事。在老魏身上艺术气质比较浓厚，生活懒散自由，不拘小节。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特殊人才应该呆在总部、大军区这样的大机关里发挥作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越混越惨，20年后竟混到我们这样一个地处偏远的基层部队，谋了个闲职。他身体肥胖，不爱运动，烟瘾还特别大。喜欢一个人关在办公室或宿舍里，烟不离手，做沉思状。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那办公室兼宿舍的套间里总是烟雾缭绕，浓烟滚滚。只有我去串门的时候，才让他打开门窗通通风，换换气。他还喜欢喝点小酒，有事没事，只要坐到饭桌上就想要点酒喝。酒量不大，还喜欢喝，而且还争强好胜，不肯服输。你若再给他带带高帽，夸他几句，他便把不住门，一定喝高，挡都挡不住。老魏的血压一直很高，自己不注意，喝酒、抽烟，坏习惯一个都不少，还喜欢熬夜，经常看到他眼圈乌黑乌黑的，像个大熊猫。他这个人跟所有的文人一样，很爱面子，讲规矩。我们因为认识十多年了，彼此比较了解、熟悉，在加上工作接触多，还能谈得来，我便经常劝他，为了自己的一对儿女，和小媳妇，要保重身体，少抽烟，少喝酒，多运动。我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你小子，血压这么高，还不注意，早晚有一天会发生井喷，要了你的命。”每一次，他都笑着说：“无吊所谓。”
　　 我没有想到我的玩笑后来竟成现实。
　　 老魏是书法家，曾经多次获得过全军乃至全国的书法作品大奖，也喜欢写字送人。我对书法一直不感兴趣，认为那是附庸风雅，特别是看到我们的那些将军们几乎都喜欢舞文弄墨，挥毫泼墨，显示一点儒雅气质，我更是敬而远之了。和老魏在同一个单位这么多年，每次来领导检查工作或聚餐喝酒，他都会借着酒劲，回到房间，龙飞凤舞，大书特书一番。我身边的战友们，几乎每个人都趁他高兴时索有他的墨宝。还曾有人跟老魏开玩笑说：“我可要把老魏的字收好了，等将来有一天老魏死了，这字可就值钱了。”每当这时，老魏总是笑着说：“操！你小子，不安好心。”
　　 老魏曾经说过，将来，等自己转业了就开一家画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虎啸堂”，他自己做堂主。因为他家里有三只虎，自己属虎，老婆（他前妻多年前因脑溢血去世）比他小12岁，也属虎，儿子比老婆又小12岁，也属虎。于是，我们都叫他“虎啸堂堂主”。他也乐呵呵地应着。他还有个艺名叫“山村野夫”，他早期的作品都是署的这个大名。
　　 我也曾找老魏要过一幅字，叫“宠辱不惊”。当时老魏对我说：“你是当领导的，我给你送一幅‘淡薄名利’吧。”大约老魏当时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官场上混，挺不容易的，想让我把名利看淡一点吧。我对老魏说：“‘淡薄名利’对我还谈不上吧，等将来有一天，我当上了国家总统或者成为了亿万富翁时，你再写不迟啊。”其实，我也知道“宠辱不惊”谈何容易！谁又真的能做到呢？也就是安慰、鼓励一下自己罢了。如今，老魏亲题的那幅“宠辱不惊”的牌匾就挂在我的客厅里。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睹物思人，常常想起那幽默的、憨态可爱的老魏来。
　　 其实，部队生活是很单调乏味的，特别是我们在基层带兵的部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平时是不能回家的，得日夜守着这帮兵们。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单位的几个老同志就常常一起出去散步，闲聊。老魏特别懒，常常是没有走几步，就喊叫脚疼，不愿意活动，想回宿舍抽烟或是看电视。我们就硬拉着他去，他若去了，便常讲些黄缎子或笑话供我们取乐。你别看老魏平时一个人闷在办公室不出门，不吭气，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那么多的黄段子、笑话。他讲述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就好像是真的一样，让我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给单调的军营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们散步来到了战士训练场的障碍坑边。几个老同志中也不知道是谁开玩笑，对老魏说：“老魏，你如果敢跳进这个坑里，再爬出来，我给你100块钱。”老魏探着身子，看了看那个足有差不多两米深的大坑，将信将疑，说：“谁敢跳下去，还能自己上来，我给他两百。”没有人响应，显然没有谁有这个胆量。我说：“你此话当真？”老魏说：“骗你不是人。”我二话不说，轻松跳入，双手一撑，又轻松跃出。前后不过几秒钟，面不改色，心不跳。老魏当场掏出了崭新的200块钱，给我。在散步回来，路过部队大院时，我有些过意不去，对老魏说：“老魏，你如果能攀上咱这营区的院墙，我再把这200块钱还给你。”于是，老魏同志东瞧瞧，西望望，手扒脚蹬，跃跃欲试，像只笨熊，就是上不去。我说：“算了吧，你别把院墙给扒塌了，到时候，还得派战士来垒院墙。还是我来吧，我翻过去，你给100，怎么样？”就这样不肯服输的老魏同志眨眼间又输了100。进得部队大院，老魏的房头有一棵劈开两瓣的老杨树，也就一米五六高吧。我又对老魏说：“你如果能从这棵树叉中间翻过去，我就把这300还给你。怎么样？”老魏同志就又抱着那棵老杨树，吭哧吭哧，试了半天也没能翻过去。
　　 后来，那棵老杨树成了我们这些老同志拿老魏开心的笑柄。每一次路过那里时，总提醒老魏说：“老魏呀，你还不赶快爬过去，只怕这棵老树是越长越高，你却越长越矮了，因为人老了，就缩了呀。恐怕只有等将来有一天，让你儿子来翻越这棵树了。”
　　 至今，那棵老杨树还默默地立在那里，而我们的老魏同志却已经不在了。
　　 2007年的1月20日，好像是个周末，凌晨五点左右，我正在梦家庄里遨游尽兴，宝忠打电话过来，说：“老魏昨天半夜突然脑出血，正在医院抢救，医生说很危险。”我脑袋一懵，顿时睡意全无，匆匆穿衣，摸黑直奔总装306医院。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老魏已经躺在床上，头戴呼吸机，昏迷不醒，正在抢救。他年轻的妻子坐在床边哭鼻子。得知我是老魏单位的领导，主治医生告诉我，他是脑主干动脉出血，就好比一棵大树，分支断了可以剪去，主干断了就很麻烦，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你们马上准备后事吧。当时老魏的爱人也在我身边。我很生气，觉得一个做医生的，怎么能当着家属的面说这些呢。我告诉医生，我是老魏单位的领导，我说了算。老魏是个老同志，团职干部，希望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上最好的设备，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只要能把人给我抢救过来。我拜托了！我代表老魏谢谢你们！我一边安慰老魏的媳妇：“你别怕，老魏的命硬，他一定会挺过来，没事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对昏睡中的老魏说：“老魏呀，你赶快醒过来吧，到时候，我接你回部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与老魏的绝别。
　　 安顿完了老魏在医院的事情，我一直担心自己的电话响。
　　 我知道电话意味着什么。
　　 果然，22日早晨八点，礼拜一，我正在部队召开党委会，研究部署关于老魏住院的善后事情。负责看护老魏的卫生员小王打电话过来说：“老魏不行了，已经停止呼吸了，医院正在抢救。”
　　 我驱车，匆匆赶赴医院。还是那位主治医生对我宣布：“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人已经死亡，准备后事吧。”
　　 老魏者，魏以鑫，军旅书法家，号“虎啸堂堂主”、“山村野夫”，湖北随州人士，1962年出生，１９８１年入伍，享年4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