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Ⅰ
　　
　　 当他从火车车厢里走过去的时候，他在四处寻找是否有熟悉的面孔，可是他只见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而这个人就是塞尼迦.多俄尼，这位律师，他由于有幸成为巴比特大学的同班同学而且又成为了一个法人律师代表，这样他就变得脾气暴躁而行为怪异起来，在选举方面他在农场劳工之中占有绝对优胜的票数，他还与那些公认的社会主义者们有着深厚的交情。尽管说他有着反叛的倾向，很自然的巴比特却并不怎么在意被人看到自己跟这样一位轻信盲从者站在一起交谈，但是在所有这些乘坐普尔门列车的乘客当中他没有发现任何另外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这样他就很不情愿地站住了脚步。塞尼迦.多俄尼是一个身材瘦弱、头发稀疏的男子，长相跟查姆.福林克很有些相似，除了他不像福林克那样咧嘴大笑以外。他正在阅读一本书名为《所有人类之路》的书籍。这本书在巴比特看来是有些宗教意味的，由此他在寻思着多俄尼很可能已经接受了信仰而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体面的爱国主义者了。
　　 “哎呀，你好，多俄尼，”他发话道。
　　 多俄尼抬起头来。他的话语之中很奇怪地那么友善。“哦，你好，巴比特。”
　　 “外出了，嗯？”
　　 “是的，去了一趟华盛顿。”
　　 “华盛顿，嗯？那里老掉牙的政府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坐下来一会儿？”
　　 “非常感谢。你不反感我这么做。好了，好了！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上一会儿话了，多俄尼。我非常，哦——非常遗憾上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你没有露面。”
　　 “哦——非常感谢。”
　　 “联邦方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还要继续竞选市长一任吗？”
　　 多俄尼显得有些不安起来。他正在用手指翻动着书本的页码。只听他说道“或许我会的，”可是态度上却似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他就笑了起来。
　　 巴比特喜欢他的这种笑法，就寻机跟他交谈起来：“我在纽约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歌舞表演：‘早安女孩’的粉丝团来了民顿大酒店。”
　　 “是的，那可真是一些漂亮女孩子。一天晚间我还在那儿跟她们跳过舞呢。”
　　 “哦，你喜欢跳舞吗？”
　　 “自然是很喜欢了。我喜欢跳舞以及漂亮的女子还有美食，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我更喜欢的东西了。大多数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
　　 “可是天哪，多俄尼，我可是觉得像你这些家伙们正在设法从我们这里攫取所有的这些美食以及所有别的东西。”
　　 “没有，决没有。我想要去看的仅仅是那些织衣工人们在里兹大酒店举行的聚会，还有会后的那场舞会。难道说这么做也说不过去吗？”
　　 “是的，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完全说得过去。好了——不好意思我并没有经常遇到你们这些人，近些年时间里。哦，我说，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因为我没有投票支持你竞选市长，因为我的意向是在普洛特这一方。你看，我是一位共和党组织成员，我觉得最好还是——”
　　 “没有任何理由你可以不站出来反对我。我非常可以确定你这么做对组织还是有好处的。我还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你是一位激进的自由主义者，一位非常敏感的小伙子。我依然可以回忆起来当时你对我说你将来要成为一名律师，接受那些穷人们的案例免费受理，目的只是为了跟那些富人们做不懈的斗争。而且我还记得我说自己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一些富人们之一，可以有钱去买各种名画、可以居住在纽波特新港那里。我敢肯定你的这些想法都给了我们莫大的启示。”
　　 “好了……好了……我始终不渝地都在朝着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方向发展。”巴比特很有些扭捏不好意思而又感到非常自豪从而洋洋得意起来；他竭力想要自己看起来像那个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小男孩，他颐指气使地对着自己的老朋友塞尼卡.多额尼嗓音低沉道，“我简直要受不了这些人了，即便是那些生龙活虎跃跃欲试的人还有那些觉得自己很有前瞻性的人们，难道他们真的是思维开阔的自由主义者不成。现在，我总是觉得应该给别的人一些机会，认真听一听他们对事物的一些看法才对。”
　　 “这简直是太好了。”
　　 “告诉你我对此的观点吧：稍微有一点反对意见对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好处，因此作为一个人来说，特别是作为一个商业人士、一个从事着具有世界意义的业务的人，他就应该是一位自由主义者。”
　　 “是的——”
　　 “我总是说一个人应该有远见、有理想。我觉得我的这项业务之中有那么一些人还是认为我是很有远见的，甚至是很有一些空想，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我也不在乎这样的事情——就像你所做的一样……我的上帝，这简直太妙了，能有机会坐在一起，回顾已往，而且像你所说的，重温我们的理想。”
　　 “可是当然了像我们这样一些幻想家们总有理想破灭的时候。难道说你对这个就不介意吗？”
　　 “一点都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命令我该怎么去思考的！”
　　 “你就是那个我想要他帮助我的人。我想要你能对那些商业界人士们说说话，让他们在对待可怜的比切尔.因格拉姆的态度方面尽量能够自由主义一点。”
　　 “因格拉姆？可是，哎呀，就是那位被公理会教会一脚踢出门外的傻乎乎的传教士吧，是不是他，就是那位宣扬所谓自由恋爱以及发表煽动性言辞的人？”
　　 听到这里，多俄尼解释道，这的确是一般人对比切尔.因格拉姆的普遍看法，可是在他本人看来比切尔.因格拉姆是一位传播兄弟情谊的布道者，对此巴比特却是一位久已声名狼藉的拥趸者。那么说巴比特会由此而阻止自己那些相交甚好的人们不要鄙视因格拉姆以及他那座绝望的小教堂吗？
　　 “你可以保证！我可以让那些对因格拉姆不敬的男孩子们不要再继续对他加以毁损了，”只听巴比特动情地对他亲爱的的老朋友多俄尼说道。
　　 多俄尼顿时间就亲切而有些怀旧起来了。他说起了自己在德国求学的那些日子，以及在华盛顿为单一税法游说议员的时光，还有在国际劳工大会时的那段时间。他提到了他的众位朋友们，维克姆比爵士，维杰伍德上校，皮考里教授等。巴比特一直以来都认为多俄尼只是跟那些劳工组织的成员们有关系，但是现在他不禁庄重地颔首致意了，由于他同样也认识维克姆比爵士的缘故，而且他还两次提及杰拉德.多俄克先生。他顿时感到一种非同寻常而见多识广的唯心感受。
　　 突然之间，就是在这种精神上的自我膨胀的感受之下，他对希拉.里尔斯林产生了一种抱歉的感觉，在心里面理解了她，这是作为一个布斯特俱乐部里的人们之一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
　　
　　 Ⅱ
　　
　　 就在他抵达摩天楼并告诉了他的妻子纽约有多么酷热之后五个小时以后，他就前往拜访希拉去了。他思绪纷纭满怀着谅解宽仁之心。他应该力求把保罗释放出来；他应该着手做一些事情，一些茫然无助却极其高尚的事情，为了希拉；他应该像他的朋友塞尼迦.多俄尼一样的慷慨大方。
　　 自从保罗拿枪想要射杀她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希拉，在他的印象之中她还是那么的体态丰满、皮肤黝黑、生动活泼、而有点邋遢的样子。当他驱车赶往她所寓居的那所房屋之时，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个粗制劣造的街区之中这条令人压抑的后街，他很不舒服地停下车来。就在最顶部的一扇窗户前，依靠着两只胳膊的肘部支撑着靠在那里，就是这一位样貌上很像希拉的女子，但是她的面部看上去却毫无血色、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满脸的皱纹松垮跨地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一般。由于希拉的身子过去是那么的轻佻而富有弹性，面前的这个女子却是显得死水一潭那么安静。
　　 他在那儿几乎等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才看到她走进公寓楼的会客厅之中。有五十次他翻开了“1893年芝加哥国际展览会”的画册来看，又有五十次他举目看向墙上悬挂着的“名誉法庭”的图片。
　　 当他终于在房间里面看到希拉的时候顿然间吃了一惊。只见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条纹的长服，为了使颜色鲜艳一些又系了一条深红色的腰带。这条腰带已经被撕裂了但是又认真缝补过。他仔细地审视着这一切，因为他不敢直视她的两个臂膀。她的一只臂膀比另一只要低一些；其中的一只胳膊她倾斜着端在胸前，好像是这只胳膊已经得了麻痹症一般；她那苍白的脖颈上戴着一条很高的廉价蕾丝领带，以遮蔽那曾经光滑而圆润的细腻脖颈上的一条深深的凿痕。
　　 “是吗？”只听她说道。
　　 “好了，好了，老希拉！我的天啦，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可以通过一个律师把他的消息传达给我。”
　　 “哎呀，可恶，希拉，我可不是专为他而来找你的。我是作为一位老朋友而来的。”
　　 “真是让你等苦了！”
　　 “好了，这个你心里是明白的。我想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肯定不想见他的任何一位朋友，而且——请你坐下来，亲爱的！咱们尽量理性一些好了。我们都做了许许多多本来不该做的事情，可是我们或许依然还可以从头再来。亲爱的，希拉，我希望能做一点事情让你们两个都感到高兴才是。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想的吗？你应该明白，保罗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他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来看你。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希拉是个好人，一个好心的女子，她是会明白这一切的，啊，保罗现在已经得到教训了。为什么不可以有这么一个好一点的想法，那就是你出面让主管方面的人员谅解他呢？我相信这是可以办到的，只要你能有这么一个意向的话。不！等一下！想一想只要你能这么慷慨大度的话那会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是的，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慷慨大度一些。”她态度拘禁地坐在那里，神态冷冰冰地说道。“出于这个原因我希望他呆在监狱之中，作为一个恶行者应得的的例证。我已经皈依宗教信仰了，乔治，由于这个男人对我的这次恶性事件所造成的这一切。有些时候的确我是存心不善，我所追求的都是尘世上的凡俗之乐，追求的都是进舞厅跳舞以及到影剧院看戏。可是当我在医院的这一段时间里，‘五旬节宗教恳谈会’的的牧师到我这里来了，他给我做了全面的解释，从上帝的‘预言书’里面，记载着最终审判的日子就会到来了，而且所有那些信仰老宗教的人就要直接进入最终毁灭了，因为他们只是在嘴上说一套、实际上又另做一套，追求肉体上的享受，还有魔鬼的来临——”
　　 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古脑地倾倒着内心的恐惧以舒缓愤怒情绪的来临，她的面孔上红润起来，她那死气沉沉的声音里面不禁让人回想起来曾经过去的那个老希拉活力四射的样子。最终只听她激动不已地说道：
　　 “现在保罗能够呆在监狱里面就是上帝他老人家最大的赐福了，只有这样的惩罚才能让他吸取经验而反思自己的错处，这样也才能挽救他的灵魂，这样也就能让那些邪恶的男人们，那些无恶不作的追求女人以及肉欲的男人们，可以从中得到反面的教训。”
　　 巴比特此时已经毛骨悚然而痛苦难当了。就像在教堂里面耳闻布道一般整个时间里一动都不能动，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一定是聚精会神地在倾听着，尽管说她那尖锐的倾诉声犹如一群不祥的恶鸟翩然飞过他的脑际。
　　 他尽量保持自己平静一些、显得态度亲切温和一些：
　　 “是的，这个我明白，希拉。可是天哪，作为宗教信仰的主旨一个人是不是应该宽善一些，难道不是这样吗？让我告诉你我心里的想法好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需要的是自由独立，是宽容大度，要是说我们真的要达到什么目的的话。我总是觉得自己能够心胸开阔一些、眼光可以看得远一些才好——”
　　 “你？眼光看得远一些？”这简直还是过去的那个老希拉。“哎呀，乔治.巴比特，你简直是心胸开阔慷慨大度得就像是剃须刀的刀刃一般了！”
　　 “哦，是的，我是这样的，我的确如此！好了，只是你让我告诉你吧，只是——让——我——告诉——你吧，有上天作证我心胸开阔得犹如你心灵虔诚一般无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就像你虔诚的信仰一样！”
　　 “我就是这样的！我的牧师告诉我说我这么做维护了他的信念！”
　　 “我应该保证你的确做到了这个！可这一切使用的是保罗的金钱！可是仅仅让我告诉你我是多么的慷慨大度好了，我将要送给这位比切尔.因格拉姆十个美元的一张支票，因为有许多人们都在说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布道之中正在煽动骚乱以及自由恋爱之类的事情，他们正在想办法想要把他驱逐出这座城中。”
　　 “他们这么做太对了！他们应该把他驱逐出这座城中！哎呀，他的确是在布道——要是你可以称其为布道的话——就在一座影剧院之中，就在撒旦的居所里面！你根本就不懂得怎样才能发现上帝，怎样才会找到平安，怎样才可以看清楚魔鬼为我们设下的圈套和陷阱。哦，我是如此之幸运可以看清楚上帝那不为人知的意图，让我收到保罗的伤害而停止了自己的邪恶行径——而且由此保罗也得到了他应得的一切，得到了很好很全面的教训，由于他对我所做的这一切，因此我希望他死在监狱里才好！”
　　 巴比特已经站起身来，一只手里抓着他的帽子，愤怒已极地大声说道，“好了，如果这就是你话语之中表白的所谓平安的话，看在上天的份上请你在发动战争以前跟我打个招呼，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