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跨度较大，故分为四景。情节容量并不很大，故不以“幕”命名）
　　
　　
　　 第一景大婚
　　 时间西汉初年，惠帝在位，吕后以太后之名垂帘听政
　　 地点皇宫新房
　　 人物张嫣女，皇后，十岁左右
　　 小菊张嫣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宫女，十一岁不到，与张嫣名为主仆，实同姐妹
　　 惠帝男，二十岁，有名无实的大汉天子
　　 [幕启。未央宫。喜气洋洋、富丽精工的新房。龙床上躺着美丽天真的张嫣。纱帐低垂，案几上点着“龙涎香”。
　　 [门一响，张嫣触电似的跳起来，双手抓着被子一角，紧紧捂着上身。
　　 小菊小姐，是我。
　　 张嫣（松了口气）小菊，吓死我了！你怎么来了？
　　 小菊（进门另换一柱香，拂去香灰）太后吩咐，小菊不敢不来。（掏出一把莲子花生，弯腰上前，掀起床单，洒进去）
　　 张嫣干嘛？这东西垫在下面，咯吱咯吱的，痛也痛死了！
　　 小菊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说死！（捂嘴）哟，我也说了。
　　 张嫣弄这些莲子花生来做什么呀？
　　 小菊（腰弯得更低，却含了些笑意）这叫早生贵子，而且是“连子”。
　　 张嫣（要哭）还要连着生？人家才十岁啊！
　　 小菊（忙收敛笑容）小姐，不，应该叫皇后。太后知道我打小儿就服侍您的，特地叫我来劝您别怕。太后还说，皇上温和怜下，是个好夫君……
　　 张嫣（红了脸）皇上他是我……亲舅舅啊！
　　 小菊（吓一跳，扶她重新躺下，盖上被，哄小孩似的，其实她自己也是孩子）您可别提这个。太后的懿旨，谁能违抗？听说谁敢多嘴，就要割舌头呢！
　　 张嫣哼，要不是为了我娘，为了弟弟，我死也不当这个劳什子的皇后。
　　 小菊您又说“死”了。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清晰。
　　 小菊（连忙抽身）多半是皇上驾到。我先走啦，明儿再来看您。
　　 [张嫣一把抓住她袖子不放。二人扯来扯去，动作滑稽。惠帝进门，愣住。
　　 小菊（跪下）皇……皇上，是太后要我来……
　　 惠帝（宽厚地）平身，先出去吧。
　　 [小菊如逢大赦，急急的出门，带上房门。
　　 惠帝（咳嗽一声，尴尬地）嫣儿……
　　 张嫣（声细如蚊）皇上。（在床上行礼）
　　 惠帝免礼。（好不容易想起个话题）今天迎亲的宫人可曾失仪？
　　 张嫣（见他并无过来的意思，放松了些）没有。
　　 惠帝（没话找话）聘礼都送到了？
　　 张嫣（想了想，幼稚地）送到了，是骏马十二匹，黄金万两。
　　 [舞台背后的大屏幕上，用电影手法映现出六对骏马疾驰而过，随即镜头切换到灿灿的黄金上。
　　 张嫣我娘不让我看，我听我弟弟说的。
　　 惠帝（在床沿坐下，心不在焉）他还说了什么？
　　 张嫣（毫无心机地）我弟弟说，（学着男孩子的口气）“嫣姐，皇帝要买你去哩。”
　　 惠帝（语调忧郁）买你的不是朕，是母后。（看看正在燃着的香）时辰不早，安寝吧。
　　 张嫣（往床角缩）我不！
　　 惠帝（愕然）怎么？
　　 张嫣我不习惯跟生人睡。
　　 惠帝（叹了口气）朕是天子，一言一行要对得起上天。（压低声音）所以我不会做禽兽乱伦之事。不过……
　　 张嫣还有“不过”啊？
　　 惠帝不过你是皇后，以后要有点规矩，不能失了皇家体统，比如跟小菊扯袖子的事，就不准做了；而且你要与朕一起瞒着母后，让她以为我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年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笑）就当是陪朕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张嫣（拍手笑）好，就像我在家中和小菊他们“过家家”一样。（善良地）舅舅，你困吗？你要是累了，（手一指）睡到床那头好啦。
　　 惠帝（宽衣上床，在另一头躺下）嫣儿，你平常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张嫣（半躺着，一手撑头）我喜欢吃枣泥馅儿的水晶卷子，喝珍珠莲藕羹。（开心地）我最喜欢玩布娃娃！
　　 [龙凤烛跳了一跳，灭了。光暗。
　　
　　
　　 第二景训奴
　　 时间距上一景三年。惠帝刚驾崩之后，吕后以太皇太后的名义继续主政之时。
　　 地点未央宫一处较为冷落的偏殿。
　　 人物张嫣女，太后
　　 小菊宫女
　　 小福子太监，吕后的耳目
　　 另有两名宫女
　　
　　 [偏殿，精致而阴森。光线斜射进来，昏昏欲睡的氛围。
　　 小菊（收拾着舞台正中的一大堆布娃娃）小福子，帮帮忙好不好？等会儿太后来了又要说你懒。
　　 小福子（不屑）说就说，难道还打我一顿？
　　 小菊（怒）你说什么？（欲再说，两宫女扶张嫣上，小菊改口）参见太后。
　　 张嫣（有气无力）平身。（挥挥手）你们放下娃娃，退下吧。
　　 [两宫女放下个布娃娃，躬身退。
　　 小福子（嘲弄地）太后真有雅兴，又弄了漂亮娃娃来玩。
　　 张嫣玩？我自己就是个玩具，跟它们（朝娃娃一指）有什么分别？
　　 小福子您别这么说，奴才听了可要折福。
　　 张嫣（懒懒地坐下）你本来就叫小福子，浑身是福，折不了。（眼角一扫）这些娃娃还没打扮好啊？梳个小羊角辫儿能有多难？
　　 小菊（横了小福子一眼）启禀太后，我一个人梳不过来。
　　 小福子奴才事儿多，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吩咐了……
　　 张嫣（陡然站起，尖利无比）你少拿吕稚来压我！
　　 [小福子、小菊大惊失色。
　　 小福子你……太后您竟敢直呼太皇太后的名讳！
　　 张嫣怎么了？我就叫了，你再告诉她去？你不就是她派来监视我的吗？你们欺我年幼，就什么都不懂？（见小福子还想开口，带点可爱的蛮横）你再敢顶一句嘴，我再阉你一次！（厉声）还不退下！
　　 [小福子被震慑住，惭恨而退。
　　 小菊（既感痛快，又不无担心地）您说他会不会去跟太皇太后学舌？
　　 张嫣（恢复了先前懒洋洋的态度）我都这个地步了，还怕什么？来，我们给娃娃穿新衣服。（对新娃娃一番忙碌，突然愣住，发呆）
　　 小菊怎么了？
　　 张嫣你看这娃娃像谁？（顿了顿）像先帝。
　　 小菊（神情悲戚肃穆）说起来大行皇帝真是好人，走路都不踩死一只蚂蚁。
　　 张嫣（怔怔的掉下泪来）老天不保佑好人，才二十三岁就驾崩。他要是生在民间，也不会如此早夭。
　　 小菊（劝）您别难过了。
　　 张嫣难过难过，日子再难还是要过。
　　 [灯光逐渐暗下，如一种心情。
　　
　　
　　 第三景抗吕
　　 时间距上一幕几个月
　　 地点与上一幕同
　　 人物张嫣
　　 小菊
　　 吕后
　　 小福子
　　 另有宫女三四人
　　 [张嫣挺着大肚子吃力的倒茶。
　　 小菊我来！（倒茶）
　　 张嫣（接过茶杯，一手扶桌）肚子怎么这么重啊！
　　 小菊怀有身孕就是这样罗。
　　 [张嫣重重坐下，不胜烦恼。
　　 小菊小心！
　　 张嫣怕什么？（指肚子）本来就是假装的，还怕动了胎气不成？
　　 小菊（惊）小声点儿！（左右一望，悄声）太后，我刚才说“小心”，是叫您坐得轻一点，慢一点。（轻轻坐下，示范给张嫣看）这样坐。
　　 张嫣（笑）你像生过多少个孩子似的。也对，哪有人大着肚子还像我这么利索的。
　　 小菊（神色严重，站起来侍立一旁）太皇太后要是知道您假怀孕，不只您和小菊性命难保，还可能诛连全家！
　　 张嫣（打个冷战）这事儿不能怪我！小菊你知道的，当年我与先帝有约，只做名义上的夫妻。太皇太后见我三年不孕，威胁说要杀掉整个后宫，让我受先帝专宠！我真是谢谢她了！先帝再三求我，我才不得不买通御医，说是怀了龙胎。这节骨眼儿上先帝驾崩，我又不能改口，这“孩子”（气得用力一拍肚子，发出“嘭”的一声，像拍西瓜似的）这个“遗腹子”，它能不“长大”吗？
　　 小菊是是，不是您的错，您是好心救人，弄得骑虎难下。
　　 张嫣（站起来伸个懒腰）还能瞒她一辈子吗？再过几个月“瓜熟蒂落”，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台小福子喊：太皇太后驾到————
　　 [灯光变，金碧辉煌。吕后与小福子从舞台左侧上。小福子恭请吕后坐下。张嫣、小菊下跪请安。张嫣跪得太急，小菊连使眼色，叫她这个“孕妇”行动迟缓一点儿。张嫣吐吐舌头。
　　 吕后（淡淡地）平身吧。
　　 [小菊扶张嫣起身。
　　 吕后还呕吐吗？
　　 张嫣（垂头，恭敬地）御医开了宁神养气的药，今儿吐得好些。
　　 吕后皇室这一脉骨血，你要好好珍护。
　　 张嫣是！
　　 吕后听小福子说，殿后水沟里常有药汁流出？
　　 [张嫣、小菊浑身一颤。张嫣狠狠盯了小福子一眼。小福子面无表情。
　　 吕后（站起来，逼近张嫣）那些药材都是千挑万选，珍贵罕见，太后为什么要偷偷倒掉？
　　 张嫣（急中生智）药太苦了，下次我叫人加点南枣，就容易入口些了。
　　 吕后（围着张嫣踱步，边走边说，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威压）只怕不是药太苦，是胆太大吧？
　　 张嫣（强笑）不知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
　　 [吕后打个手势。小福子和几个宫女迅速扑上，三下五除二撕开张嫣外衣。一个大枕头掉在地上，两个布娃娃从枕头里滚出来。张嫣立刻恢复了苗条修长的身材。
　　 吕后（声色俱厉）先帝驾崩，举国上下都以你腹中孩儿作为唯一的安慰，你竟敢串通御医，欺上瞒下，逛骗本宫！你好大的胆子！
　　 张嫣（并不求饶，戳穿了，反而少了顾忌，倔强地）您既然知道了，嫣儿也无话可说，听凭发落，只求开恩饶了我家人。
　　 吕后（讥嘲地）你是当朝太后，你母亲是鲁元公主，娘家都是宗室贵戚。要处置你们，本宫并不急于一时。（停了停）可是那些帮你出谋划策的狗奴才，本宫绝不容他们再在宫里行走！
　　 张嫣（挡在小菊身前）您想怎么样？
　　 吕后（并不看她）来人，把小菊拖下去，杖毙！
　　 小福子（幸灾乐祸地）遵旨！
　　 小菊（“扑通”跪倒，磕头不绝）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
　　 [小福子领着众宫女上前抓人，小菊挣扎躲避，张嫣阻止。小福子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生拉硬扯。张嫣“啪”的一声，打了他个耳光。全场静默。
　　 张嫣（愤怒之极）混帐！往日你偷懒耍滑，嚣张放肆，本宫已经不和你计较；今天你还狗仗人势，目无本宫，可知死罪？你为难我，撕我的衣服，我忍你；你敢动一动小菊，冒犯我的姐妹，我就打醒你！（转向吕后）小菊若有罪，嫣儿是主谋，更加罪不可恕，请将嫣儿一并赐死！
　　 吕后（一笑，慢条斯理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跟宫女怎能相提并论？
　　 张嫣您既精熟礼数、纲常，就不该将舅舅与外甥女错配鸳鸯！
　　 吕后立你为国母，足以补偿一切。
　　 张嫣我是国母，您就是国家的奶奶！说到底，大汉早已不姓刘而姓吕，大事小事早已不取决于帝后而操纵在您手中。先帝的意愿，嫣儿的幸福，在您眼中全都是芝麻绿豆。
　　 吕后（鼓掌）说得好，说得好！
　　 [小福子捂着脸发愣，小菊跪着还不敢爬起。二人都呆呆看吕后。
　　 吕后不爱胭脂爱乾坤，本宫最恨的就是戚夫人那种妖妖娆娆的狐狸精。你有这样的胆色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倒也不枉了是我吕稚的儿媳妇。我问你，这几年来，我把国家治理得如何——粉饰精致的谎言本宫听得太多了，难得碰见个不怕死的，我倒想听听你的真话。
　　 张嫣（虽然不情愿，仍然实话实说）您勤于政事，四更即起，休养生息，江山太平。
　　 吕后那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诋毁本宫？（过了片刻，自己回答）只因他们见不得女人掌权！
　　 张嫣（摇头）不全是。就算您是男子，您也只是明君，而不是周文王那样的贤君。（沉痛地，超越年龄的沧桑）您没有误苍生，却误了太多亲人的终生。
　　 吕后（震动，沉默半晌）小福子，回宫。
　　 小福子（忙拉开架式，扯开嗓子）太皇太后起驾——
　　 吕后（打断他）好了，这一点路，就不用喊得这么惊天动地了。（走了几步，回头向张嫣）太后，你假装有孕之事，本宫会想法子为你遮掩；小菊这条命，也暂且饶过。只因为你是个敢做敢言的女人。
　　 张嫣（不卑不亢地）谢太皇太后。
　　 吕后不过一个过于直率的人，可以钦佩，却不能亲近；可以信任，却不能放任。你这一生注定要在此终老，就别指望迁出去了。
　　 张嫣（躬身）嫣儿这一拜，是谢太皇太后的坦率。
　　 [两个女人对视，良久良久，吕后下。小福子与众宫女随下。
　　 [“砰”！沉重的关门声。随着这一声，张嫣软倒在地，与小菊相拥而泣。
　　 [切光。
　　
　　
　　 第四景伤逝
　　 时间九年后
　　 地点北宫
　　 人物张嫣二十来岁
　　 小菊与张嫣年龄相仿
　　 ［张嫣、小菊已长大，饰张、菊的演员另换二人。
　　 [幕启。张嫣和小菊在打理几个破旧布娃娃。张嫣的衣服远不及前三幕那么华丽。小菊穿得更寒素，北宫内的陈设也非常简陋。
　　 [隐隐有音乐声传来，乐声喜庆，格外衬出舞台上的凄凉。
　　 张嫣（专心的给娃娃换新衣）怎么这么紧呢？都套不上去。
　　 小菊（擦汗）可不是，汗都出来了。
　　 张嫣（随口）外面真热闹。
　　 小菊（悄悄抬头看她一眼，善解人意地）还是我们这儿清静。
　　 张嫣（笑）不是清静，是冷清。你不用怕触动我心事，又添烦忧。我已经被幽禁了八九年，有没有“太后”的名份都是在坐牢。只不过以前是个锦衣玉食的囚犯，现在是个粗茶淡饭的囚犯。
　　 小菊（帮她一起给娃娃梳理头发）话是这么说，他们也太性急了些。太皇太后刚去世，就大杀吕氏一族；文帝刚即位，就让薄姬做了太后。（愤愤不平）也不用这么快就剥夺您的“太后”尊号吧？
　　 张嫣（放下手中打扮好的娃娃，拿起另一个）他们没有杀我，没有算我是吕氏一党，已经是网开一面。现在有饭吃，有衣穿，有娃娃消遣，咱俩又不用分开，还抱怨什么？
　　 小菊（豁然而笑）那倒是。
　　 [张嫣停住手，抚摸着娃娃不语。
　　 小菊太后……（发现叫错了）小姐，您怎么了？
　　 张嫣你说我们要是也像娃娃一样，永远不长大，那有多好？
　　 小菊（百感交集）小姐……
　　 张嫣（失笑）我又发傻了。人怎么可能总是孩子？
　　 [舞台灯光熄灭，小菊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一束追光打在张嫣身上。她散发出恍惚迷离的气息，声音也像梦呓。
　　 张嫣（直接对观众说）就算是孩子，也躲不开外面的世界。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我入宫时刚满十岁，何尝不是个孩子？（放下娃娃，站起身来）从那时候起，我就告别了娘亲、奶妈、弟弟，（顿了顿）和那些无忧无虑的明媚日子。
　　 [后台喜庆的乐声渐止，转为流水声，清澈而寒凉。
　　 张嫣来了，又去了；来了，又去了。富贵荣华像水，红颜与岁月像水，生命本来就像水。
　　 [舞台后的大屏幕上，显出“一年”、“两年”、“三年”字样，不断的闪下去，代表时间的流逝。那字的变幻也要像水。
　　 张嫣（微笑流泪，轻抚脸颊）连我的眼里也都是水。
　　 [大屏幕上闪到“十七年”，定格。
　　 [张嫣缓缓卧倒在地上，姿势与旁边的布娃娃一样。定格。
　　 [流水声转为抒情悲感的古琴曲。
　　 [大屏幕上现出几行毛笔字（最好是行书）：公元前163年，在软禁了十七年之后，张嫣在北宫逝世，年仅三十六岁。民间百姓怜惜她一生凄苦，又敬她刚烈豁达，为她立庙，尊为花神。
　　 [追光渐暗。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