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疑上疑无奈销倩魂情中情有意慰芳心（下）
　　 当我回到大队部时，老马已睡下，我刚钻到被窝里，他睁开眼对我说：“明天不要下地了，去陪陪小敔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在村边桃树上剪了两根条子，交给正扫院子的二大娘。老人插在屋门顶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不知祷告什么。
　　 小敔还是和衣盖着军大衣，靠着被子躺着。打开的《桃花集》（乙集）倒扣在小炕桌上，大概她正看着，听到我说话就放在桌子上。
　　 二大娘对小敔说：“你看主任多关心你，又来看你了。我这几天没顾上去库房，这场连阴雨，许多东西都潮了，我和保管捡出来晒一晒。让主任照料你吧。”
　　 我说：“你累了几天，还是歇一歇吧。”
　　 二大娘笑着说：“我这个孤老婆子，托毛主席的福，吃穿全由队里管，做不做都行，可我没歇的命，不干点活儿就生病。”说完就走了。
　　 小敔用下巴指了指炕沿，示意我坐下。沉默一会儿，她字斟句酌的低声说：“昨天我心里烦，说的话不好听，你可不要见怪。夜里，二大娘劝了我好一阵，我也很后悔。”
　　 看她的可怜样，我笑了说：“这倒无所谓。在家里，小妹常和我使性子，我也习惯了。”
　　 小敔也笑了说：“你总想占我的便宜。”
　　 “你也太多心了，人有了病，心情都不好，谁也会体谅的。相处这么长时间，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笑一笑，十年少，身体可是革命的宝贵财产。”
　　 “唉，干脆死了，倒也省得麻烦。”小敔皱起眉头看我一眼，又笑了说：“你看我的嘴，真该打。”说着，刚做了个要自打嘴巴的样子，又仿佛疼的张开嘴巴，皱起眉头，逗得我也笑起来。
　　 我拿起炕桌上的笔记本，打开的地方写着：
　　
　　 “曾将春心托燕子，也把衷肠题桃花，桃花落后燕归去，独卧病床忆
　　 彩霞。可怜枕上轻寒窗外雨，萧瑟秋风寂寞夜，正是销魂断肠抛洒珠泪
　　 之时，满腹心事，对谁可言？只叹命运不佳，遭遇不偶。
　　 耿耿秋灯秋夜长，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何来速，窗外楸树惊梦绿，
　　 牵愁动恨增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时滴沥，已教泪洒孤枕湿，
　　 残花本来惧秋雨，怯弱败柳风中立，......”
　　
　　 那省略号可以代表无数的泪点和雨点。而这些诗句，我好象在那本书上见过．想不到小敔因一时的误会竟如此伤心，而且什么残花败柳？残花败柳——一般情况下，人们除把妓女称作残花败柳外，有时候把遭受意外性摧残的女性也这么称呼。这个小敔也是神经过敏，她虽遭受过命运的摧残，也不应该和残花败柳联系在一起呀——我脑子里忽然一闪，难道会另有隐情？不可能，不可能，我摇摇头，笑了一下说：
　　 “腹中难解起疑云，眼里看破飞泪雨。简直是林黛玉的翻版，事情不会这么复杂吧？”
　　 小敔不仅没笑，眼睛似乎湿润起来，说：“老马早回来了，你也不回来，在公社里高兴乐意，心情当然不一样。”
　　 “我有什么高兴乐意的？开三天会，就下三天雨，家里屋子也漏了，又修了两天。我心里也是真挂记着这里，你看，修好房，连夜都没过，赶紧跑上来。”
　　 “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你虽然花言巧语能说会道，哄一次行，再哄就不灵验了。”小敔说完，用大衣蒙住脸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心里想，你不是小孩子？一阵象个老学究，一阵比小孩还要小，真不知是如何宠坏的。就说：“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必要说假话。再说，你为什么不问问老马？”
　　 小敔半天不吭声。我猜她是不好意思问，原来她心里也有鬼。
　　 过了一会儿，小敔把大衣往下拉了拉，露出脸来，好象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对了，李玉琴对她的工作有什么新安排？”
　　 一提起李玉琴，我才明白二大娘说鲤鱼精是怎么回事，赶紧解释说：“不知道，我在公社里也没见她，听说是在县里开会。再说，这里的事也够我操心的，我为什么要管她的事呢？”
　　 小敔眼珠子一转，笑了说：“你看，自己的工作都顾不上，还考虑别人的工作，真不知操的是那门子心。”她想了想又说：“人有了病，就有时间想别人的事。你猜，我还想谁呢？”
　　 我想，她可能会想她爸爸，也可能会想我和李玉琴，不可能会想其他人吧？就笑着摇摇头。
　　 “我啊，想起小柳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她给你写信，你一定了解一些。”
　　 “就写过一封信，信里只介绍她的一些学习情况，其他的也没说什么。”
　　 “我有个同学也在农学院，比小柳高一届。”
　　 “信里根本没提这些。学校里人那么多，谁知道谁是谁呢？我就怕你起疑心，让你看信，你也不看。后来，嗐闹的我昏头胀脑，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把这件事也忘了。”
　　 小敔笑了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想不到我在你心目中是如此影响，那你说说，我还有什么缺点呢？”
　　 相处这么长时间，对她的缺点我是有所了解的，但她所有的缺点我都能接受，就说：“要说你疑心多吧？好象是我疑心多。除此以外，再没什么了。”
　　 小敔的脸突然红了，迟疑一阵说：“比方，身体方面一定有不足之处，或者你不好意思说。”
　　 要说身体，小敔和农村姑娘比起来，是比较单薄些，可这也不能算缺点呀？就笑了说：“你身体好好的，有什么缺点呢？我确实是再找不出什么了。”
　　 “你这是虚情假意吧？你不是说，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吗？”
　　 “唉，我做错事，心里恨自己，希望你谅解，那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呢？”
　　 小敔看了我半天说：“我还以为你说我呢。你说实话，我是不是有点神经病呢？”
　　 “你又胡说什么呀！我伤了你的心，你怎么能不生气？谁也会发火的。不过，今后我一定多多注意。”
　　 小敔笑了说：“我可不敢怨你，是希望你谅解我。”说完，把大衣甩到一边，坐起身，让我给她倒一杯水，取出几片药，皱着眉头喝下去，又匝嘴，又吐舌，我想笑没笑出声，因为她接杯时，我发现她手腕处又有了指甲掐过的痕迹。唉，可怜的小妹！
　　 小敔少休息片刻，穿鞋下了地，拿起板箱上的小镜子，用手指抿头发，我笑了一下说：“照什么？这段时间可瘦了不少。”
　　 她从镜子里看我一眼，说：“你只说镜里朱霞残照，谁知道枕上红泪春潮。”说完，又笑了起来。
　　 小敔放下镜子，抱过一个瓷罐子，掏出两把杏干放在炕桌上一个小纸金盆里，看来精神是好了不少，并说：“这个小盆挺好看，不知是用什么做的？”
　　 这个纸金盆的外表上贴着许多国民党的旧纸币。我说：“你不是农村人，当然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它呀，是用纸做的。农村老太太，把撕下来的旧窗户纸积累起来，加上其他的废纸，用水打湿，捣烂成糊状，用一个瓷盆做模具，把纸糊糊在盆上涂抹一厘米厚左右，成形后凉干，修剪整齐，外表再粘贴些比较厚实的花纸就成了。”
　　 “农村人真能干，会利用废弃物资，可算是节约到家了。”
　　 看着我吃杏干，她伸伸腰说：“不管怎么吧，等我精神了，得赶快检查一下各团支部的工作。”
　　 “上一次惹你生气，这一次我一定奉陪，你不会嫌弃吧？”
　　 她笑着说：“随你的便吧。”
　　 看着小敔变得丰神逸秀的气色，我心里象化开的糖，也笑了说：“这杏干不错，酸酸的，甜甜的。”
　　 小敔的脸色微微发红，转身拿抹布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板箱。带座的镜子前摆着小敔的小照，那张小照本来是摆在公社广播室的，现在又摆在二大娘家里。
　　 我又拿起笔记本。不过，心里想的是其他事，就是“妻管严”的症结所在。许多女性有这么个特点，如果她知道丈夫爱她，就天不怕地不怕，非整的丈夫服服帖帖不可。如果她觉得丈夫不爱她了，她就如失去靠山，变得脆弱起来，，反而想温柔体贴丈夫，让丈夫回心转意，然后再设法整治。怕老婆的人，大都是过分爱老婆，如果把老婆看的无所谓，那到底是谁怕谁？话虽如此，希望妇女同志不要骂我，本来夫妻恩爱互谅互助，就不会有什么谁怕谁的问题。谁也能看出来，我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怕小敔的，原因那也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一个问题，是无巧不成书。小敔精神忽然变得好起来，二大娘肯定认为是两根桃树条的作用，可见世上歪打正着的事并不奇怪。心里有感，嘴里就说出来：“真有意思。”
　　 小敔回过头来，满脸疑云，“什么真有意思？”
　　 “我是说二大娘。”
　　 “二大娘怎么啦？”
　　 “她怕你冲犯了什么歪门邪道，让我剪了两根桃树条插在门顶上。”
　　 “桃树条？”
　　 “按迷信的说法，鬼是怕桃木的，削桃木为人形，立于户侧，则可驱鬼避邪。《荆楚岁时记》中说：‘桃者，五行之精，压服邪气，制百鬼也。’《典术》中说：‘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服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人作桃人梗著门以压邪，此仙术也。’有人注解《淮南子》时也道听途说，黄帝杀后羿时，羿刀枪不入，用桃木为杖才击杀。就象炒股票，本来并不能创造物质的一张废纸，炒来炒去，象变魔术一样，竟能生出许多财富来，可谓生财有道捣鬼有术。桃木被炒来炒去，炒的玄之又玄，简直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于是，有道行的法师，做什么‘降魔剑’、‘打妖鞭’；而小民小术，用几根桃树条，也可驱鬼驱邪了。”
　　 小敔眼睛眨几下，眼泪就流下来。
　　 看来小敔的感情是越来越脆弱了。其实，她周围人真心实意的照料她，也用不着提高到爱护插队知青的政治高度。照顾一个远离家人的姑娘，每个善良的人都会这样，更何况这个姑娘生了病？也许对被照顾者来说，感受会不一样。我父亲死的早，从老马身上，我总要想到父亲，小敔何尝不会从二大娘身上想到她的母亲呢？虽然如此，我仍觉她太多愁善感，实在不利于健康，就笑了说：“二大娘这样做，也是有根据的。”
　　 “有什么根据呢？”
　　 “可能你说梦话时提到李玉琴，被二大娘听成‘鲤鱼精’，能不起疑心？”
　　 小敔脸一红，嘴一张，连忙用手捂住，随后眼珠又一转，放开手笑一下说：“二大娘还说什么来？”
　　 “其他的倒没说。”
　　 发觉到又引起小敔的心事，我想引转话题，故作感慨说：“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了几千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中国解放近三十年，迷信思想还是去不掉。二大娘最信仰毛主席和共产党，可也信神鬼那一套。实实在在的东西，人们不考虑，而虚假的已被证明是不存在的东西，人们反而迷迷糊糊当作是存在的东西。”
　　 小敔用手绢擦掉泪痕，靠在板箱上说：“咱们以前谈论命运时，曾谈到客观规律，过后，我也想了很多。我认为客观规律是客观事物的存在和表现形式，但有些提法是错误的，说客观事物是受客观规律支配的。在科学知识还不普及的情况下，这种提法，往往使人错误地把客观规律和客观事物分割开，认为客观规律是独立于以至凌驾于客观事物之外或之上，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可以主宰世界的一种神秘玄妙的东西，岂不诚惶诚恐敬若神明呢？”
　　 “照你这么一说，神和客观规律的界线就混淆不清了。”
　　 小敔认真地说：“不是混淆不清，是有点相似。神是人格化了的客观规律的主观表现形式，客观规律是物化了的神的客观表现形式。”
　　 我恍然大悟：“对，怪不得迷信很难根除。客观规律是无情的，不能创造和改变的，有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接受它；而神是人格化了的，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易于理解；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乞求于神，因为神有主观意志，可以感动，可以改变，可谁能感动客观规律呢？因此，从精神安慰上说也好，从可求不可求的效果上说也好，迷信观念反而具有一定的优越性。这也说明，人为什么年龄越大越迷信，人年龄大了，智力和体力一天不如一天，那他的希望是寄托于无情的客观规律呢？还是寄希望于可感动的神呢？答案当然是后者了。”
　　 我真佩服小敔，一年来竟有如此大的进步。可看到小敔深藏在眼睛深处的微笑，我发觉自己完全被笼罩在小敔的光辉之中，真有失兄长的体面，赶紧发挥说：“这更说明教育农民的重要性，必须让人们学会用唯物辩证法来认识和解释世界。”
　　 小敔笑了说：“用唯物辩证法解释世界，怎样解释呢？我给你解释一下，如果他感到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得不到所需求的东西，他就会倾情于猫猫狗狗或求助于泥胎木偶；如果他对现实生活已经失望，他就会企盼于另一种生活，使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反过来说，正好相反。所以，人有时候拆庙毁神像，有时候盖庙塑神像。”
　　 “唔，有道理，人们崇拜神鬼狐仙，是因为他不相信人间的神，感到人间的神不会给予他想要的东西。”
　　 “是啊，一个明智的统治者应清醒地看到，人们相信崇拜歪门邪道泥胎木偶，也许就是对统治者失掉信心失掉感情。从这一点看，宋神宗比其他皇帝聪明多了。有人拿着苏轼的《水调歌头》让神宗看，想陷害苏轼。神宗看到‘我欲乘风归去’时，勃然大怒，后接上‘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时，才转怒为喜，觉得苏轼对皇上很有感情，不仅不加罪，反而减了苏轼的罪。所以，信不信神鬼，对鬼神相信的程度如何，有时候是隐藏在迷信观念后面的一个很敏感的政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