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市劳动路一号，是湖南省冶金八公司的大本营。前面是办公楼，后面是我们的宿舍，食堂在两者之间。从公司往南一百多米的候家圹，是该公司的机电安装队办公室和机件加工厂的地方。车间比株洲小多了，一个车工组，四部八呎齿轮车床。一个钳工组，五个钳工加我六个人。（我是单工种，编入钳工组）这里不是生产厂家，只负责安装“前线”需要加工的任务，刨工活不多，我常常是无所事事。我刚一安定下来就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爸爸妈妈；一封给素云；一封给联系过疆的杨炎生。向他（她）们报名新的生活、工作环境。
　　 和我们一起调来的杨艳群，本是车工，还在株洲时，因工作需要，抽到技术科描图，到长沙后仍分在办公室描图。故在这里她是我们新调来的一群人中接电话、收信件是最方便的人。我们到长沙的第二个星期六傍晚，我刚吃完饭，洗好澡，准备上街，杨艳群告诉我：“钟从军，株洲来电话，有人傍晚到办公室门口等你，要你到那里去。”
　　 原来，素云倒班，故下午四点就下了班，我刚到大门口她就来了。见她风急火燎的样了，我问她；“什么事把你急这个样子？”“走，边走边说”她拖着我就走，原来她要利用休息时间回家一趟。已买好两张到她家的火车票，上车时间紧，故急着拖我走。乘公交车到火车站，快要开车了，匆匆上了车，人多，只有站的份了。
　　 七点多，我们已快到她家。这里是紧靠汩罗的郊区，一楝五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出现在我们的脚下村道前方，渐渐近了。看见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在赶鸡鸭进笼，这是素云她爸。我们进屋后，素云向她的双亲介绍说；“这是钟从军。”我打过招呼之后她妈像是欣赏一件古董似的对我左看右看，使我很不自在，接着问这问那，我如同一个答卷的考生，一一作了答复。但当她问我“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素云抢答；“高中！”。素云的哥哥在外面工作（我原来的杨连长）家中只剩下俩老口。
　　 次日，她爸到生产队出工去了，她妈因病在家休息，我和素云邦她家里锯柴，拉锯是要耐力的体力活，只见素云气喘嘘嘘，香汗淋漓。她妈见了马上说：
　　 “该只个鬼妹子，湿成这样子还不脱去外衣，不但全身会臭，还小心中署。”边说边要帮她脱；“妈，不要，会难看的。”“难看？你又不是在演戏，谁来看。自己男人有么子要紧”。听了这句话，我方知素云已向她家中交了底。
　　 我真服了素云的毅力，上午就显得体力难支，可她硬是坚持拉了一天的锯。我们乘晚班车赶回了单位。
　　 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面，长沙、株洲两个大站，相距五十公里，交通十分方便。
　　 长沙市场供应开始有了转机。“银苑”的绿豆沙每份三角，最多二十克绿豆。白糖甜酒每份一角五分，最多十克糯米。火宫殿的蚌肉每份三元，生凉薯每斤五角。与此同时，出卖上述商品的傍边，总会聚集着一伙农村流浪来的小乞丐，也许这也是“应运而生”。有一天，我在街上吃清汤，一两粮票、一角五分钱一碗，要自己到窗口取食物。我们的清汤还在手上，一只小脏手就冒着滚烫伸进了清汤碗中，看着他烫得通红的小手，该怜悯？该气愤？还有那西装革履的阔少居然抓着小可怜的头发用火烧！难道他们也是“阶级敌人”。他们是我们的后代，虎毒不食子，人比虎如何？？？农村的小孩，到城市来吃农村的产品，居然被五谷不分的“狼心狗肺”所摧残，人类的灵魂到了需要拯救的病态。
　　 十一月我去株洲看素云，看到五八年进厂的学徒工，终于结束了三年的苦行僧生活，转正为一级工了，工资由一十四元五角，提到了三十二元二角。牺牲三年的光阴，总算换到一只饭碗。现在可以谈恋爱、结婚了，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素云接到了林岚的来信，并将林岚的信给我看：
　　 云姐；接到你的来信，知你工作、心情都很好。我很高兴，也很羡慕你，吉人自有天相，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和吴家宝结婚后，起初双方感情很好，前年他的基础速成学习在我的帮助下尚能基本跟上，我很高兴，从去年开始他开始了真正的大学课程学习，就渐渐跟不上了，他不是抓紧跟上，而是灰心丧气。甚至认为文凭不过是拿工资的招牌，进了这个门就等于拿到了铁饭碗。他还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玩弄女性，使人家姑娘怀了孕，想甩，甩不掉，非要逼他与我离婚。我知道了此事后，气死了，晚了。人家已经告到了法院。学院已开除他的学藉。开除后，他一反常态不同意离婚。我怎么就没看清这人面兽心的家伙，不争气的东西。为了丢开他，我已设法调株洲冶金机械施工站。
　　 心如止水的妹妹林岚
　　 我只有为林岚惋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没有基础的高楼，倒塌是客观的必然。
　　 株洲开始精简人了，首先就拿刚刚转正的“学徒”开刀。他们去劳资科评理；“我们学三年为的是什么？”“这是上面的政策，五八年参加工作的，是主要精简择象。”要你走，就没有道理讲。
　　 六一年，长沙没有精简指标，我还长了一级工资，由于三十一元八角八加到三十七元九角三。如果不是诸多因素的考虑，我还真舍不得离开长沙。可是要我走的因素太多了，1.出于全家的考虑；2.出于高收入的考虑；3.出于对精简威胁的考虑。特别现在精简之风，也可能危及我和素云两个人。这都需要作第二手准备。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如何避开形势的骚扰，维持正常的生活轨道。
　　 初冬，陈德松劳教一年已满，获释回家，仍在株洲就业，郑华容告诉我，他星期六会回来。是晚，我和素云初访陈德松。见面客气之后，我问他是否还准备去新疆？他苦笑说：
　　 “当初，我拿工人中的最高待遇，尚见异思迁。何况今日身败名裂，肯定是要去的了，”
　　 “你出来以后和那边联系过没有？是否和以前一样好找工作？其他情况有没有变化？”
　　 “我昨天还和那边联系过，他叫陈辉，是厂工会主席，也是湖南人，他叫我快去，但我刚出来，经济紧张，也总要和老婆孩子过个年吧。至于工作，不要说一个，二个，就是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乌市我熟人多。还有石河子的农垦大军，要的就是人，我可以打包票。”
　　 “不知道陈师傅能不能提携小弟一把，我想跟你过去那边混碗饭吃。”我开门见山。
　　 “没问题，你的事我老婆跟我讲了，待明年天暖动身，具体情况，以后再商量。”
　　 我们告辞回来，旋即修书一封给杨炎生。书云；
　　
　　 炎生吾兄惠鉴：华函收悉，迟复为歉。我们准备于明年三月底启程，本月或四月初达疆，时间安排是否妥当，请与令妹商量。我现在是孤注一掷，工作方面，拜托万求妥置。行前请于二月中旬来长沙一晤，共商具体事宜为盼。
　　 另有陈德松师傅，八级技工。原在乌市高薪，因接眷被拘。他对乌市甚熟，准备同行。届时三人共济大漠，不知尊意如何？盼赐回音，顺叩金安。愚弟钟从军草
　　
　　 六二年春节又来了，除夕，我和素云乘车到她家，我们利用春节假期，共同制定了详细的入疆计划。行动安排是由我先去，待我为他们安排妥善之后，再由素云领我的父母进疆。时间安排；我请探亲假半个月，用两天时间告诉父母，并凑足路费。在第三天赶到长沙集中，当晚启程，五天可到，找工作三天，如没有希望。立即返程。同样路上五天，共一十六天如选在星期六起假，第十六天是星期天，我可算按时归队。我们认为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即使超假一、二天也是惯例。量不至于太大的麻烦。从素云家回长沙后，我又将此计划与陈德松、杨炎生商量，认为可行。
　　 春节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素云来长沙告诉我一个新的情况，株洲已开始今年第一批的下放工作，五八年以后参加工作的，很可能会一刀切，我和素云都是属于危险对象。为了防范于未然，我们找到陈德松，决定下星期一集中在长沙登车。并电告杨炎生。我请好了探亲假，假期是三月二十号到四月三号，因四号是星期天，故只要五号早晨归队即未超假。我于十九号晚即乘火车到了宜春，二十一号回到长沙。
　　 陈德松根据他夫人郑华容的提议，为防止和上次一样，株连家属。未走之前，来一次假离婚，二十号陈德松夫妇到民政部门“演双簧，”办下了“离婚手续”。
　　 二十一号下午六点，我按时按约到达长沙郑华容家中，她们已买好了到郑州的火车票。由于交通不发达，没有直达车。奇怪的是杨炎生没有来，不知何故。那时没有个人电话，连电报都不敢打，怕暴露行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和陈德松决定起程，素云、郑华容俩位不是老婆的“老婆”向不是老公的“老公”挥手送别。
　　 列车启动了，我带着父母的殷切期望，素云的嘱咐。随列车向着前方急驰。次日我们到达郑州。再沿陇海线西行，过潼关却不见“关”，心中虔念，但愿此行无关。途经五岳之一的华山脚下，但见山峰陡峻高耸。只是华山虽近，却无缘进山一游，不积华山真面目。相传；昔日二郎真君大战齐天大圣，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青脸獠牙，两只手举着三尖二面神锋-----便是华山顶上之峰。吴承恩借此赞华山之险。
　　 车过西安，只见沃野千里，人们说这是渭河平原，有名的八百里秦川。第三天我们到达兰州。准备进餐，一碗面条二两粮票两毛钱，既无油珠亦无佐料，只在上面放了一些腌渍的黑色菜叶。傍边站着无数求乞的小孩，他们从脸上到手上全是黑色的疙瘩。食客稍不留神，他们的手已伸进了你的食物。也有进城的农民，他们的手、脚和那些小流浪儿没有两样，他们用这样的手伸进自带的干粮袋子，五指抓出一些黑色的粉末，塞进自己的口中。
　　 车站对面的山上，光秃秃的，别说树，连草也没有。陡陡的山坡上有几条“之”字形的小路将山上的许多洞口连在一起。我问卖开水的滩主；“那些洞是干什么的？”“窑洞”。“窑洞？旁边没有一点庄稼，连菜地都没有。也没有一件衣服晒在外面。总之没一点住人的迹象。这地方也能住人？”“能的，晒衣服是极少的事，因为没有水，不洗澡。”我的天啦，不可思议，我们来找天堂，可却走向了地狱。
　　
　　 列车继续西行，过黄河大桥，但见水流喘急，浊浪翻滚。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只有死心塌地西行了。车过嘉峪关，从车厢望去，关隘仍存，长城依旧。到玉门，列车员要大家将随身携带的盛水之物全部装满水，因前方缺水。过了玉门，再也看不到村庄，四野茫茫，列车长时间奔驰不停。在一个叫红柳河的地方，列车临时停车。不见村庄，更不见街道。只有两楝道班房，路边有一个水龙头，我下车装水，车外的风，车外的水，冷浸筋骨。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似乎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冷，回到有暖气的车上心中犹觉酷冷。是啊，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是，在目前关外的生存条件这一天秤上看，应是“春风早度玉门关”了。
　　 车过哈密，想尝尝名闻中外的哈密瓜。那时的交通状况，内地不可能吃到哈密瓜，可来的不是时候，只能买到哈密瓜干。过哈密，列车行驶在茫茫戈壁，眼前一片荒凉。不知那里是尽头。“看，天山！”车上有人在喊。只见戈壁尽处出现了灰蒙蒙的山脉，似云，似雾。随着列车的移动，终于远眺连绵不断的山脉。它横空出世，博大宏伟。“天山南北好风光，风吹草动见牛羊”。我看不到好风光，也看不到草原上的牛羊，更看不到引吭高歌的牧民，是太远？还是根本没有好风光的地方。
　　 我们在车上认识了一个老乡，湖南临武人，虽然长沙离临武隔千里之遥，但到了大漠，也就是老乡了。老乡在乌市工作，回家探亲返单位。我们问他“新疆工作好找么？”“好找，找不到工作可以来找我。”并将他的地址告诉了我们。
　　
　　 第五天傍晚，火车到达盐湖。再往前铁路没修好，不通车，盐湖成了兰新铁路的终点站。这里离乌鲁木齐还有六十公里，按计划今天应到，不得已住下。这里没有一楝永久性建筑，全是棚，门口就吊块毡，客房是大棚，由服务员指定铺位，中间有个大火圹，将暖气送往睡觉的大铺。没有食物供应，没有洗漱用水，灰头土脑，各自按指定的位置无分男女老幼，爬到坑上倒头便睡。不睡又到那里去呢，不怕你出门经验老到，要是离开自己的铺位，肯定再难找自己的位置，因为挤走了一、二个人，马上又会合拢，第二天凭证明买汽车票进疆，禁止外来人入疆。只得请老乡帮忙，我们变成了他的家属，购票后凭车票在饮食大棚买牛肉干充饥。
　　
　　 瀚海孤城冷月霜，丝绸路照检关忙。
　　 自然灾害春偷渡，挤出玉门闻钣香。
　　
　　 汽车不是内地的客车，而大卡车，工作人员将旅客的行李集中在车箱上摆成三行当长凳，人分四行侧面而坐。若有谁的行李不愿意坐，那就请你走不成。几十部大卡车在戈壁通过，只见黄沙遮天，尘土蔽日。无法睁开眼睛。十点，到达乌市。个个成了只见眼睛动的“蒙面杀手”衣服上的灰足有一公分厚。，几时千人的拍打，又是一起更大的人工阴霾。卖洗脸水的人，一块钱一勺水，生意大发。二十七号上午十点我们乘公共汽车进入乌市。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用暗语请对方办公室的人转告素云；“我到家了”。我们到达乌市平顶山找汽车挂车制造厂。不见西游记上的“巍巍峻岭，削削尖峰。”只有一平溜山脊，吴承恩也是凭空捏造。到此为止，虽说旅途辛苦，心情还是好的，一路寻踪觅胜，饱赏大漠风光，异域风情，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在汽车挂车厂，找到了陈德光的好朋友、厂工会主席陈辉，他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当我们说了此行的目不暇接的后，他说；“你们来得不巧，中央现在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搞大精减的运动。凡是五八年进厂的人都要精减到农村去。新疆缺人，不准备减，但要增加人，恐怕要上面点头。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下午我就找有关部门说明，要求，看有没有希望。”下午陈辉告诉我们，厂里不敢顶风接收外来人员。
　　 我们到市里打电话给杨炎生的妹妹，她在电话里说；“新疆十五号就传达了中央精神，十六号传达到一级政府。我十八号知道后就写了信给我哥哥，二十一号单位开始行动了，二十二号我又打了电报给我哥哥，你们怎么还是来了。这样吧，中央精神是充实农业，你若愿意到垦区搞农业，或许有希望留下来。但，仅仅限你一个人，人多，目前是无法解决的。你过来，我会尽力帮你。”原来杨炎生接信是二十号，当天下午就赶到长沙，要阻止我。到办公室找我，说我请假走了。又按地址找郑华容，郑华容整天锁门，杨炎生再也没有别的办法通知我了。石河子也同样如此，怎么办？在这万里之外的异乡迷路，路在何方？“天山明月夜，孤独异乡人。”子曰；“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