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片漆黑，浓稠的夜里传来几声蛙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就像陈旧的唱片有些卡。小镇的周围是大片的稻田，月光下依稀能看到稻田旁边所竖基本农田保护区的石碑。罗亚新的家就在小镇的一个角落，他伴着忽长忽短的蛙鸣声沉沉地睡着。
　　 突然间，所有的蛙鸣声都停止了，夜陷入一片死寂。罗亚新从沉睡中惊醒，正在怀疑怎么回事蛙声就没有了。四周一片黑，看不到周围有什么变动。猛的，罗亚新感觉到房子在震动，床也在震动，所有的都在震动，碗筷家具发出嘈杂的震动声。罗亚新意识到危险来临了，下意识地往门外跑，又想起老婆孩子，可是满屋子都找不到。一块瓦掉下来之后，罗亚新不得不逃出屋来，转身瞬间，房子就倒塌成一片瓦砾废墟，他找不到家人，就一直往镇外狂奔。突然间，狂奔的他傻了，原本奔到镇外是基本农田保护区的地方，看不到没有一片农田，全是耸立的高楼大厦。他不停地奔走，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但是小镇越来越大，他怎么也奔走不出小镇的圈子。
　　 “时间到了，起床了！时间到了，起床了！”罗亚新猛地爬起来，设的手机闹钟把他闹醒了。今天又是要上十二小时，罗亚新一边麻木地想，一边机械地穿衣洗漱，准备上班。
　　 十二个小时后，罗亚新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就往家里赶。十二个小时的工作，让他没有任何的兴趣去欣赏路边的风景，只想早早回到家里歇息。媳妇今天上早班，应该早回到家了，说不定家里煲了汤等着回去喝呢。罗亚新心里想着，不觉就爬上了七楼，开了门进屋。
　　 “回来啦！”媳妇在看电视，习惯性的问候一下。
　　 “嗯。”罗亚新从鼻子里挤出这个字来，算是对媳妇的回应，可能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媳妇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他在家里坐了一下，也把眼往电视上瞅，瞅了两眼，就失去了兴趣。干坐了会，又觉得不自在，要找点事情做才能找到平衡点，不然有些失落。于是起身倒了杯开水，喝了起来。媳妇没有煲汤。喝完了水，他又干坐了会，然后起身去烧水洗澡。
　　 罗亚新在卫生间洗澡，刚洗一半，突然听媳妇说：“厕所好像有点堵，你给弄下。”他回了声：“哦。”洗完后他把厕所通了通，用大半桶水一冲就好了。洗完澡穿好衣服，他又坐到媳妇旁边去看电视。媳妇是边看边笑，他就像一个闷葫芦一样待在一边。他没有觉得那电视剧有啥意思。又看了会，实在没有看出啥意思来，他想了想还是起身去睡觉好了。明早还要去上班。
　　 等到媳妇看完电视睡觉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她蹑手蹑脚地掀开被窝躺了下来，生怕吵醒了丈夫。这一躺下，罗亚新把被子紧了紧，可能是掀开被窝的时候有些冷。等媳妇快要入睡的时候，身边的罗亚新一个翻身。媳妇迷糊地问道：“你还没有睡沉啊？”罗亚新没有做声，继续僵着身子躺在哪里，眼睛闭着，可心里亮堂着，一时难以入眠。
　　 第二天晚上，媳妇又发现罗亚新翻来覆去睡不着。媳妇问道：“你咋回事，翻来覆去的，这被窝都冷飕飕的。”罗亚新也不说话，侧身躺好。可过了一会，他又转身了，媳妇也转过身来，问道：“心里想啥子，睡觉都睡不安宁？”罗亚新说：“这几天，厂里的老乡在商量着买团体票回家的事情。”媳妇说：“你不是说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吗？”罗亚新说：“是啊！可是想回。”媳妇说：“啊呀，真是的，有啥子好想的。有啥子不能大白天去想，半夜三更翻来覆去，睡都睡不安宁。睡吧，有啥子明天再讲。”媳妇一顿说，罗亚新再也不敢翻身动来动去了。
　　 罗亚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僵尸一样，目光像标枪般直直地钉在墙上。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这四年都是两老带着孩子在家过年。虽然在广东过年，一样热热闹闹，但是总是找不到在家过年的感觉。这住的房子是租的，不是自己的，就两口子过年，不能一家团团圆圆，在房间里你看我，我看你，吃吃喝喝，都少了份滋味。过年谁都想回家团聚，但是为了省点钱，早日把家里的房子盖好，早日兑现当初给媳妇许下的承诺，实现自己那个小小的愿望，就狠下心来，抛开家里的老人孩子在外面过年。回老家过年来回车费开销算起来，得花好几千块钱。这可是两口子两三个月的工资啊。老家四川，山高路远，车票非常难买，来回非常辛苦。四年前罗亚新花钱从黄牛党手里买了高价票回家，坐了两天多时间的车回到家里过个年，没几天又赶回来，风风火火。过完年仔细一算，三个多月白干了。不得已，不回去过年了，给家里寄千吧块钱，嘱咐老人给孩子买身新衣裳，买好年货，过个丰盛的年。想着家里老人孩子能够过个丰盛的年，罗亚新这心里也就平衡一点了。
　　 在这里过年，省下了钱，但是几年没回家了，儿子闺女长啥样了，老人身体怎么样了，都悬在心上落不下来。两口子都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罗亚新知道媳妇想着儿子女儿，好些时间没见了，平日也只是打几个电话，说不上几句话，过年还不能一起过，这心里揪结着不是个滋味。而他更担心年迈的父母亲。虽然每次打电话问老人家身体安康与否，每次都说没事挺好，不要担心，但是父母亲身体有啥毛病他还是知道的。父亲有着关节炎，天一冷就犯病。母亲有高血压，手有冻疮，天一冷得厉害就肿得老大。家里那几亩薄田也是两老带着孩子在维持着，平时罗亚新打电话对孩子说要多帮帮爷爷奶奶干活。逢收获季节，罗亚新都会寄笔钱回家，让老人把地里的庄稼承包出去。但是两个老人都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收割庄稼。一方面，老人舍不得花这个钱，另外一方面，村里也不剩几个壮劳力了，越来越少人愿意承包收割庄稼这种累活了。今年，罗亚新打电话叫父母不要种地了，两个老人种不了，但是老人不同意。种了一辈子的庄稼了，哪里能歇着，还是瞒着种了。今年罗亚新特想回家过年，借着过年的时间，和父母亲把种地的事情给定下来，两个老人再也不能种地了，否则出什么事情都难以预料。
　　 罗亚新在心里盘算着，今年要是不回家过年，省下了钱，再好好干一年，后年就能攒够钱，把家里的房子给换了。当初相亲的时候，媳妇娘家死活不同意，说他家没间好房子，祖上留下的四间老房子还是破破烂烂。老房子地基线这几路砖是青砖，上面的就全是土砖了，屋顶上盖的，前面是瓦，后面便是茅草了。罗亚新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一家人全住这四间老房子里。他硬是等姐姐妹妹都嫁出去了，才准备结婚。靠出卖劳力挣了钱，把屋顶上的茅草换成了瓦，把屋里屋外用石灰粉一刷，弄得有点模样。但是这样的房子媳妇娘家怎么看得上。好在媳妇说看中的是他这个人，不是房子，现在没有好房子，不代表以后不会有，顶着全家人的意见，硬是嫁给了他。新婚之夜，罗亚新对媳妇说，我一定要让你住上宽大的好房子。对于一个男人，一家之主，让这个家有个好的遮风挡雨的生活住处，能过上像样的日子，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过了好多年一直没能实现。刚开始积攒了些钱，全用在了孩子身上，而后呢，物价越来越高，盖房子的造价也越来越大。看样子在家里谋的这些营生，不足以建成房子。不得已，夫妻两人把孩子交给老人出来打工。若是今年回家过年，这一开销起来，恐怕要大后年才能够钱盖房子。大后年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罗亚新都不敢去想，现在城市里的房子都疯成这样子了，更加强了他要早日建成房子的决心。
　　
　　 收拾完碗筷，罗东官督促着孩子们早点去洗脸洗脚。但是孩子们盯着电视就是不愿意挪一下。还有些日子就要期末考试了，都不愿意好好看看书，成天就喜欢围着电视，看什么喜羊羊。
　　 看了一会，罗东官生气了，说道：“还不快去写作业？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不要考试考个不及格。”看电视的男孩和女孩头也不抬看爷爷，便异口同声回道：“保证及格！”
　　 罗东官一看这两个孩子这样子回答，气得胡子直翘，说：“等你们的爸爸回来了，看你们怎么交代。一年花那么多钱供你们读书，考试就考个及格。”
　　 男孩说：“爸爸才不会回来，去年没有回来过年，前年也没有回来过年。”
　　 罗东官说：“今年你们的爸爸妈妈就回来过年。我看到时候他们看了成绩单还不问话。”
　　 男孩说：“爷爷骗人！去年您也说爸爸妈妈会回来过年，结果没有回来过年。”小女孩也附和着说：“还说会买好多好多的礼物给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罗东官一看自己的话反被孩子们驳了，连忙说：“你们的爸爸妈妈要在外面挣钱供你们读书，还要给你们过年买新衣裳，买好吃的，不容易啊！爷爷奶奶哪里还能挣到什么钱呢。回家一趟要花好多钱，车票都很难买到。你们读书要知事，将来上大学，都要好多钱。”
　　 两个孩子还是很懂事地低下了头。女孩抬头看着爷爷，小心地问：“爷爷，我们看完这一集就去好不好？”罗东官高兴地说：“好啊。看完早点做完作业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两个孩子又围在电视机前。罗东官走到门外，老伴在看鸡关好了没有，还有一只鸡怎么也不进鸡笼子。罗东官帮老伴把鸡关进笼子。老伴说：“你又说他们啦？”罗东官说：“说两句，不能成天看电视，把学习给耽误了。”老伴说：“这两孩子都挺乖的了，每天都很自觉地把作业做完，看点电视你就让他们看吧。”罗东官说：“你懂什么？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不督促他们好好读书怎么行。尧尧期中考试语文才八十分。期末一定要考九十多才好。”老伴闷闷地说道：“好好好！我不懂，你懂，那你去教尧尧啊，看你能教出九十分来不？”罗东官看老伴这么一说就来气，抡起手中赶鸡的扫帚作势就要打她，嘴里说道：“自己不管孩子，还不让我管。你什么心思啊？”老伴嘟噜着嘴说：“那你去管好了，又不是不让你管。管严了，孩子爸妈看会怎么说。”罗东官说：“我自己的孙子孙女都管不得——懒得跟你说。”
　　 罗东官有些愤愤地把老伴一个人丢在屋外就回屋了。说心里话，这两个孩子还是很懂事。学习不用操心，经常帮着爷爷奶奶干活。要不是有这两个孩子帮忙，这地里的活靠两个老骨头怕是难以完成。才十来岁的孩子，也难以说不让他们去看看电视玩一玩。儿子媳妇在外面挣钱，嘱咐要好好照顾孩子，督促他们读书。他们在外面要攒够了钱把家里的房子给换掉，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还时不时要寄钱回家给两老花。这打工也不容易啊。
　　 晚上睡觉了，孙子跟着罗东官睡觉，孙女跟着老伴睡觉。他们两老睡得早，所以孩子也跟着早睡早起。躺在床上好一会了，罗东官没有睡着，仔细看一下孙子也没有睡着。罗东官问：“怎么还没有睡觉啊？”孙子回答道：“爷爷，我睡不着。我在想问题。”罗东官问道：“你在想什么问题啊？”孙子回道：“爷爷，您说，是不是我考试考九十分一百分，爸爸妈妈他们就会回来过年啊？”罗东官不知道孙子居然会想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好，愣了会，说道：“要是你考九十分一百分，你爸妈知道了肯定替你高兴。”孙子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哦！”
　　
　　 罗亚新因为换班，难得有点时间空闲，还没有下班，几个老乡就约好说打麻将。其实每天上班都很累的，有点空闲想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大家都这样子，平日没有时间打麻将，不上班了，有点空闲时间恨不得争分夺秒搓上几圈。就像一个烟鬼，在禁止吸烟的场地待了一天出来，迫不及待的要吸上几口。罗亚新最近心里愁事情，不是很想去打麻将，下了班便待在家里看电视。
　　 罗亚新在家里没有待上十分钟，电话就闹个不停。他一看电话就装作没有听见，电话闹了一会也就挂了。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要不要回家过年这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听说今年可以提前十天订票，要不早日定下来的话，怕是耽误了时机订不到回家的票，而且黄牛票都不一定能买得到。他一直在权衡是否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比较划算。关键是媳妇还没有通气，往年媳妇一向不同意春节回家过年，既浪费钱又累死人，家里有什么需要的，寄钱回去好了，不愁吃不愁穿，老人孩子健健康康就好了。关键一点还是现在没有存够钱，家里的房子等着存够了钱要换掉。只有家里把房子换掉了，这个家才像模像样，人在家里住着才有尊严。罗亚新自己也觉得愧对媳妇，未能让她体面地嫁到这个家。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罗亚新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一看号码，是催打麻将的老乡打过来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接。不会，“咚咚咚”门敲响了，罗亚新起身开门，原来是刚才打电话的阿超。
　　 阿超一进门就大声责问：“怎么回事？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都不接？”罗亚新讪讪地说道：“在看电视，没有听到。”“不是说好了打麻将吗？愣啥？走啊，三缺一。”阿超话没落音，就急着往外走，忽的一看罗亚新没有跟上来，于是又回头问：“咋啦？走不走？”罗亚新先前还在迟疑，被阿超这么一问，便说：“走！走！走！也要拿钱啊。”罗亚新拿了钱包就跟着阿超出去了。
　　 老乡几个都住在附近，阿超和罗亚新不会就来到了二牛家。二牛媳妇上中班，刚好和他上班是错开的，因此打到夜里十二点也不会有人打搅。一进门，二牛和李良宇就已经把麻将都弄好了。二牛一见罗亚新就大声嚷嚷：“亚新，你说你这人面子真大哦，打电话都请不来，硬是要阿超去请才肯过来。”罗亚新忙说电话没听到，赶紧找个座位坐下。二牛接着说：“说好啦，打到晚上十二点，堂客回家就休场。把门关好，咋哥几个好好玩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