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梦主人四度桃花梦山娃子欲兴文商城(中)
　　
　　
　　 正乱的一蹋糊涂时，忽听门口有人吼道：“都不许动！”很快冲进十来个警察，众人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了警官解释，大家才明白，原来是派出所的干警突击检查歌舞厅。只因近来有些党政干部，也在歌舞厅里混水摸鱼，上级三令五申禁绝不了，只好隔三隔五的突击一下。结果，那伙人虚惊一场，单单弄住我一个人。
　　 山娃子再三给我说情，可干警们秉公执法不询私情，并透露内部消息说，上面有人指示，目标就是我，实在担不起这个干系。
　　 山娃子问我：“主任是否过分正直，得罪下上面的个别奸险小人？”
　　 我说：“不可能吧，我历来近君子远小人，虽不与小人为伍，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避之如水火。我也不染指什么争权夺利之事，也没习惯背后论人短长，怎么会有什么过节？”
　　 山娃子无奈，责备自己无事生非，凭空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说这也不能怪他。他只好安慰我，说让我暂时委屈一下，他将采取有效措施，决不让我身败名裂。谁知小桃抱着我，说什么也不让干警们带走，要不就连她带上，判刑枪毙由她顶着。
　　 有个警察说：“都说婊子道德败坏，虚情假意，骗人钱财，破坏家庭，看来，免不了有良心的，连我也有些感动。”
　　 小桃说：“你们不要乱猜，主任可不是违法乱纪寻花问柳的人。再说，我也是清官。”
　　 干警们都笑了起来，说：“你是清官？我们还以为你是钦差呢，胡扯的一点来历也没有。婊子是婊子，官是官，婊子成了清官，那官成了什么？”
　　 小桃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歌女们卖唱卖舞不卖身的，叫清官人，连身卖的叫荤官人，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就是荤官人，也是凭自己的身子挣钱，应算劳动收入。比不得那些贪官，嘴一张，笔一划，就是几十万几百万。你们是执法的，不管他们，反而欺负我们弱女子。”
　　 一个警官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你是内行，我们是外行，怎么能知道你们行里的规矩？反正从目前来说，清官也罢，昏官也罢，我们也管不到你们身上。但这位干部，官居一方，为民表率，却官商勾结，出歌厅，入舞厅，有违党纪国法。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们是奉命来查办的，自然有人与他理论，那就不是我你分内之事了。请便吧，小姐，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小桃说：“你们的政策是怎么定的？歌厅舞厅怎么啦？如果是坏事，就干脆禁绝了，如果是好事，就应大力提倡，干部带头。难道让我们既从事这行工作，又要立什么贞节坊不成？”
　　 我心里没鬼，自觉坦然，就对小桃说：“你不用担心，我的事，自有公断。”
　　 那姑娘受过精神打击，感情更加脆弱，或者对我怀有知遇之恩，竟泪如雨下说：“你也放心，就是有天大的事，我和社长也要给你摆平。”眼泪巴巴的看着干警们押上我走了。
　　 我迷迷糊糊被押到一座大厦前，只见牌子上写的是“纠察局”，这是什么地方呢？进去一看，原来是法厅，里面坐满了人，而且熟人也不少，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人表面上挺正派，谁知也做一些见不了人的事。”有的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道貌岸然的人，其实灵魂深处最肮脏不过。”有的话说的更是难听，我满脸羞惭，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被身后的干警推了一把，只好低着头走进被告席。
　　 只听头顶上有人高声说：“抬起头来。”
　　 咦？好象是小敔的声音，抬头一看，高高的审判席上，坐着七八个戴大沿帽的人，小敔满面怒气，坐在正中。我顿时喜出望外惊若木鸡，喜的是找了半天，原来小敔在这里；惊的是如今犯了风流罪过，却由小敔来审判，真是难为情。可又觉得奇怪，几天没见，小敔就成了纠察官；翻过来一想，应是小敔觉得奇怪，几天没见，我竟犯下嫖娼卖淫的风流罪过，算是人心难测。
　　 果然，小敔咬牙切齿地宣读一个文件：
　　
　　 “该犯出生在黎明之后，经历过和平建设时期，目睹过狂热冒进时期，混迹于动乱莫测时期，在党和人民的精心哺育下，由一名无知的儿童，成长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干部，并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相当的贡献。但因公心泯灭，私心膨胀，堕落成为一名腐败分子，贪图享乐，追求名利，和社会渣滓沆瀣一气，无所不为，吃皇粮，拆皇墙，假有德，真无耻，佛面人样，狼心狗肺，官商勾结，中饱私囊，作风败坏，寻花问柳，犯下的罪行数不胜数，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他的多年精心教育。目前，恰逢非常时期，该犯正当有为之年，不思竭诚报国，为民兴利，却自甘下流，做害群之马，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理当严惩，为民平愤。经本局审议，判其在本县各地游街示众百日，以警效尤。本判为终止判决，该犯不得上诉。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
　　
　　 我一听,火气直往上冒,我如今虽是不明不白不尴不尬,小敔当然有气,可公事要公办,怎么能使女人的性子,把我们私人之间的问题带出来？秉公执法,如同儿戏,又不是小夫妻吵架，那有不审讯就直接判罪呢？于是,我大声说:“小敔同志……”
　　 小敔柳眉倒竖,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坐下,义正词严说:“什么大雨小雨，本法官姓贾，最痛恨的就是循性枉法。”
　　 我心里一急，就结巴起来：“我，我，我……”
　　 小敔目光如剑,声音宏亮,直逼我说:“你，你，你什么？”
　　 我自觉矮了半截，吞吞吐吐说：“你，你，你不是……”
　　 小敔顿时怒不可遏，高声喊道:“我不是？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
　　 好吧,她成杨子荣,我倒成小炉匠了。还来不及申诉，小敔面带讥讽说：“据说你这个人心地善良，作风正派，怎么竟沾染上无赖习气？胡搅蛮缠，真是可恶。因此，我奉劝你闲话少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敢做敢当嘛。而且，说也是白说，何必呢？”然后把桌子一拍：“退厅。”
　　 我很不情愿地被押进牢房。不知是政治犯的待遇，还是小敔另有关照，我住的是单人间，室内通风良好光线明亮，雪白的墙壁，干净的被褥，还有办公桌椅，暖瓶茶杯，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反而使我有一种住进宾馆的感觉。
　　 墙上贴着一张纸，用严肃而醒目的黑体字写着：
　　
　　 “如果我们的政策导致两极分化，我们就失败了；如果产生了什
　　 么新的资产阶级，那我们真是走了邪路了。”
　　
　　 体微知彰，经始图终，国手之用心。
　　 可怜我身处梦中，愚昧不灵，这些话对我有如对牛弹琴,无法思议。但“邪路”二字，却起了连锁反应，我心情少微愉快了一下，就又难受起来，知道住的地方不是宾馆，而是监狱，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就产生了犯罪的感觉，迷迷糊糊忏悔起自己的罪行来。是的，我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过，肯定刺痛了小敔的心，我是了解她的，别看她怒火冲天，只不过想掩饰她痛苦的心情罢了，说不定她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正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呢。看来即使把我千刀万剐，也是不好挽回了，别说游街示众，被人唾骂，就从小敔名下，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枪毙了，省得麻烦。
　　 好象是雨果说过，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被判了死刑，但是有一个不定期的缓刑期；我们有一个短暂的期间，然后，我们所待的这块地方就不再有我们了。我想，既然每个人的终点都在天堂，不如早点去，或许可以占个好位置，不必象在世上没占个好位置而遗憾或怨恨。
　　 人常说，不怕半夜阎王叫，就怕思想钻牛角，人的思想如果钻进牛角，是越钻越深，越深越窄；人一旦有了死的心，是越思越想，越觉得死了好。我就是这样，想来想去，反复衡量对比，总觉象我这种情况，不如死了好，而且是越快越好。于是，我急不可待，马上提起笔来，仿照李密的“陈情表”，给小敔写了一封信，深刻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希望看在我与她的情分之上，判我死刑，立即执行。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因我是将死之人，这封信的水平，要比李密的“陈情表”高出不知多少万倍，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打动，其中牵涉到个人隐私，也就不具体地说了。
　　 小敔办事历来神速，信刚交上去，判决书就跟着下来了，定于第二天执行枪决。因为考虑到是自己在世上最后一次签字，经反复推敲，我象阿Q那样郑重地在判决书上签了一个字体特别花梢的名字，审视再三，才非常满意地交给了送判决书的人。我把判决书副本在手中掂了掂，很轻松地往桌子上一扔，心情十分的平静。
　　 我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一吃晚饭，磕睡的很厉害，就早早的上床睡觉。谁知钻到被窝里，头脑反而十分清醒起来，许多往事，象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刚踏进社会的时候，就有这么个心愿，力争要做父母的好儿子，子女的好爸爸，妻子的好丈夫，领导觉得我是个好下级，手下认为我是个好领导，我要成为公认的好同志，好邻居，好公民。这谈何容易呢！？通过艰苦卓异的努力，虽做的不十分圆满，却也差不多，可我心里太苦了，为一阵好感，为一声喝彩，也为心安理得，我的思想从没一刻放松过，几乎耗尽自己的心血，其之甘苦，真让人心酸落泪，我好象是为别人而活着，实在是活的太累了。当我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越来越鲜明时，在我自己心目中却越来越淡化，逐渐失去了自我。现在可好，虽是阴差阳错，却可以安安静静的休息，再也不用为身外之事劳心累骨了。细细想来，死，并不可怕，而是一件好事。你想，一个好人，为了善良的愿望，挣扎的精疲力竭，只有死，才可以放松，才可以休息；一个恶人，凶残肆虐，做尽了坏事，所做所为，令世人发指，而且无法无天，谁也不能制止他，也只有死，才可以不让他继续作恶造孽；如果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何必让他无限止地浪费人类的财富呢？所有这一切，都应归功于死神。法律、宗教办不到的事，死神都能办到，从不询情枉法，威胁、权势、金钱、哀求都改变不了。许多让上帝感到头疼的事情，只要交给死神，就可以轻松地、完全彻底地、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掉。人类把死神的面貌描绘成一个可恶的骷髅，其实大错特错，死神如果不是个眉目严肃威不可犯的大法官，就是个慈眉善目以慈悲为怀的大善人。想到这里，我差一点儿笑出声来。总而言之，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幸福美满的事情过去了，痛苦悲伤的事情也过去了，伟大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过去了，渺小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也过去了，富人和穷人，皇帝和乞丐，优闲者和忙碌者，胜利者和失败者，统统都挤进死神宽大的怀抱。共同赞美吧：多么美妙呀！阿门。
　　 客观上如此，主观上又怎样呢？
　　 剥去华丽名贵的服装，剥去伪君子的外表，剥去义正词严的鬼话，让我们看看每个生命的真面目吧：有的人，用他的生命去谱写伟大的宏图；有的人，用他的生命去制造卑污的罪恶；有的人，绞尽脑汁去掩饰一个谎言；有的人，用热血汗水去追求一个理想。当回顾一生时，有感慨，有无悔，也有欣慰；有哀叹，有悔恨，也有惆怅；我有什么感觉呢？我平凡，我卑微，但我善良，在离别这个世界时，除了觉得对不起小敔外，我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睡着过没有，当太阳光照进窗户时，我愉快地穿好衣服，觉得心清气爽，精神焕发如去赴高官。因无人打扰，就拿起办公桌上的报纸浏览，一则电讯引起我的注意：
　　
　　 “我国每年募集慈善资金不足100亿元，拥有80％以上财富的富人捐赠却不到15％，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奢侈品消费市场之一”
　　
　　 但这有什么矛盾的呢？反正吃塌神山不谢土的人多的是。虽然地球上的财富属于全人类共有，但钱在谁手里由谁花，别人岂不是白操心？
　　 当执行干警请我准备上路时，问我还有什么遗言，我仰头想了想，却看到墙上的标语，初看倒也无所谓，可越想越胆战心惊，那42个字，如42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不过，我不用担心了，我就要离开这里，并永远的消失掉，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心惊胆战吧！我拿起桌上的毛笔，在标语旁的墙上写道：
　　
　　 “无由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莫问生前身后事，鹏雀虎鼠共黄泉。”
　　
　　 我在干警们的簇拥下，昂首挺胸走向刑场。
　　 刑场设在一个四面高墙的院子里，小敔和执行官已在那里等着。我发现小敔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心里很奇怪，准备去死的人心情畅快，而活着的人反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的事情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透呢。弄得我也不舒服起来，不想现在就死，想安慰安慰小敔再说，可现在是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我经过小敔身边时，小敔递给我一张纸，我以为是执行书让我签字，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你是叶蓁儿，我是崔秀才。我满怀疑惑，搞不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如叶蓁儿一样死去，她如崔护一样难受？正要问小敔，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走吧。
　　 我一直走到墙角下，转过身来，微笑着站在那里，对面一个战士举枪向我瞄准，旁边的执行官把手里的红旗举起来，眼望着小敔，小敔把头一点，红旗顿时甩下，只见枪口红光一闪，我就闭上眼睛，飘飘荡荡，向上升起来。据说弹头是超音速的，被击毙的人听不到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