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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血色烂漫(1) ——__我的文革纪事


作者:猪不戒 举人,5588.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822发表时间:2008-09-25 10:30:25

“文革”那阵,所有学校都停了课,在毛主席的号召下,学生满怀一腔热血,批老师,斗领导,走向社会“破四旧”,揪斗各级当权派……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地闹起“革命”来。我和二弟因为父母亲是“老右派”,父亲“劳教释放”,舅父海外关系等等问题平时受够了歧视,这次也想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向各级“革命组织”都递送了言辞恳切的申请。而学校的各个“革命组织”为了保证自己革命队伍的纯洁,怕给对立面抓到把柄,无论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便没有一个肯吸收我们加入的。课没得上了,“革命”又无法参加,学校不用去,真有点像未庄“不准革命”的阿Q,无聊之极,便只有在家“逍遥”起来。
   我们班上那些同学全在学校里如醉如痴地“闹革命”,抢占山头,分派夺权。谁也顾不上我,我去了学校也没谁理睬,加上他们平时那种歧视、冷漠的眼光,使我对他们愈加生份,甚至有些不屑起来。其中有个唯一的例外情况就是,我们班上有位学习成绩很好的女生,人长得一般吧,她家的情况和我家的差不多,都属于那种“阶级敌人”之类的。所以她对我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歧视,而且平时见了还比较客气,我也就对她产生了一份好感。
   那天下午,学校里在市工人文化宫开什么动员大会,大会的内容我已经记不起了。我坐在后排,她刚好就坐在我旁边。犹豫了很久,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将蓄谋已久的,将一张我的一寸半身照片偷偷地递给了她。其实我当时的想法也就非常的简单,无非是同学一场,今后大家不会在一起了,留个纪念的意思,就像今天的同学毕业时的交换照片。但我当时我觉得是在做一场冒险的坏事,气也短了,脸也红了,没敢再说一句话。她也什么话都没说,我瞥见她把照片塞进了口袋,红着脸匆匆离开了座位。我见她一走,马上逃也似的溜出了会场。但我断然没想到她会将我的照片上交给班团支部。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无地自容,羞愧万分,我真没想到全班唯一我有好感的人竟然也会“出卖”我。后来团支部要找我谈话,幸而我对她什么也没说,照片上什么也没写,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从此,我就更不愿到学校去了。
   那时,二弟学校里有一伙“练壮派”,也就是没资格参加学校“革命”,而在一起天天锻炼身体的一班初中男生。因为无聊,我就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而且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我们每天早上集中在体育场跑步,练单双杠。上午就在那个叫曾上群的同学家里玩。曾上群家里有个院子,他养了不少鸽子,还有一棵桑树和一个葡萄架,环境非常好。我们在他家放鸽子,摘桑叶养蚕,爬树摘红红紫紫的桑椹吃,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七八个人轮流在院子里举石担子,中午各自回家吃饭,生活过得非常悠闲惬意。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就结伴到河里去游泳,无师自通地利用浮桥桥面,练习什么剪式、燕式、倒立、前空翻、后空翻的跳水,一直要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浮桥到白塔有三四里吧,我们经常把脱下的衣服用手举着,七八个人呼啸一声,跳下水就“冲江”(顺水流方向而游)到白塔去。到了白塔上岸,穿上衣服再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走路回来。
   有一次,我们几个在浮桥上跳水。那天河风很大,有一个农村的妇女可能是进城卖菜回家,她挑着一副空担子,一边走一边在数着卖得的零碎钞票。一阵大风吹来,她手中的一张钞票被吹跑了,她伸手去抓,却把那抓钱的手全松开了,一手的零钞纷纷扬扬地全被风吹到了河里。那农妇站在桥上,对着滔滔的河水带着哭腔顿脚大叫:“我的钱,我的……”我们见状,七八个人就像煮饺子下锅那样,纷纷跳进水里。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在河面寻找,每个人手中都捞到了几毛钱,我们“冲江”了近里路,到涌金门才上岸。待我们一伙人优哉游哉地漫步回来,那农妇早就走了。我们清点了一下打捞起来的钞票,一共是两块六毛钱。我们结伙来到一家小馆子,每人要了一个面,打了一大碗散装白酒,买了一碟花生米,酒足面饱地呺餐了一顿。
   端午节快到了,河里涨起了大水,水都淹到城门口了,河面足有一千多米宽,泥浆般混浊的河水汹涌而下,不时的把上游被拔起的树和人家家里的家具冲卷下来,还有那贮木场被打散木排的大圆木。我们就派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了望,看见有木头冲下来,就派两个人游过去,用腰上系着的粗绳子把木头绑住再游回来,一组一组,轮班作业。一共才两天就打捞了三十多根至少有人双手合抱粗细的大松木。我们借来车子把它们全拉到了章贡路一家做木屐的店里卖了,卖了一百多元钱,这就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了,我们用它来解决加餐,喝酒,卖瓜的费用,过了一段水泊梁山的豪爽日子。
   我们还在一起坚持了两年的冬泳。河面上北风呼啸,浮桥上不是一层薄冰就是厚厚的雪花,我们做好准备活动之后,就一个个奋勇异常地跳进水里,引得那些身穿棉袄,围着围脖,带着棉帽的行人纷纷驻足旁观。我们跳进冰冷的水里,身上倒不觉得很冷,只是下体缩得生痛。爬上来穿上衣服之后,浑身就不知道有多暖和了。
   经过长时间的锻炼之后,我们个个都像如今的健美运动员,身体十分强壮,一身的犍子肉,连胸脯上的两团胸肌看起来比女孩的还要大。身体里青春的热血似火,但又整日无所事是,尤其是那“不准革命”的歧视令我们不服不平,个个都想找个机会发泄那种野性。
   我们经常七八个人吃过晚饭之后,穿着背心、短裤,吸着木屐,排成一个横排在街上逛,想有人会找我们打架。可是在那年头,谁都胆小如鼠,见了我们这群“牛二”,“杨志”们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所以一次架也没打起来,弄得我们也很失望。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下午,我们的两个伙伴在河里游泳游累了,便拉住那捆绑浮桥的竹缆在水里休息。这时来了两个管理浮桥的人,每人戴了一个“造反派”的红袖套,非常横蛮地要他们离开竹缆。我们那两个伙伴就说明只利用它休息一会儿,但那两人毫不通融,拿起撑船的竹竿劈头盖面地打了过去。我们一见朋友受欺负,一个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蜂拥而上,只三拳两腿就把那两个“造反派”打得抱头鼠窜了,大家还觉得实在是没有过足瘾。
   我想,这大概也就是那种特殊年代造成的特殊压抑的一种特殊宣泄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这种好奇心往往使人不能做到“六根清静,看破红尘”。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每天都有许多使人难以想象的情况出现,每天都有令人口瞪目呆的事情发生。我们毕竟不是守中入定的老和尚,我们还只是十多岁的孩子,虽然我们不能参与“革命”(那是我们心中难以言表的“痛”),但哪里有热闹,我们还是很积极地去看的。
   学校的同学走向社会”破四旧”,抄家抄回来许许多多“四旧”的东西。金银首饰、美元、手表、照相机那些值钱的东西,那是由学生组织的头头们掌管的,至于学校有个姓刘的头头利用保管之便侵吞了许多金子,那是“文革”后传出来的。学生们抄来的书,便堆放在学校偏僻处的一个大的土木结构的房间里。那房间是个平房的单间,门窗很破旧,颓败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从关闭的窗户玻璃,可以看见里面乱七八糟堆成小山似的书籍,我有一次在学校闲逛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天上午,我带着弟弟和他的一个同学来到学校,让弟弟在外面放哨,我和那个同学就用拳头敲碎了一块窗子的玻璃,从窗格爬了进去。我们进去以后,尽情地翻,拼命地找。很多书籍的纸张已经发黄,积尘很厚,真有点“翻故纸堆”的味道。我们选了一些像《康熙字典》、《梦溪笔谈》、《清宫十三朝演义》之类的书,每人往怀里塞了好几本,从原路爬了出来,就回家了。第二次我们约好再去偷一次,可是来到学校一看,那敲碎玻璃的窗格已经钉上了木条,边上还贴了一张《通告》,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近来,发现有人到此偷窃‘四旧’图书,一经抓获,即以破坏文化大革命论处!勿谓言之不预也。”下面落款是学校里最有实权的‘红旗造反队”。吓得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舌头伸出老长,一溜烟便跑回家去了,再也不敢去染指这些令人垂涎三尺的书。
   那时,在赣州发生了一件家喻户晓的大事:赣一中有个叫舒北斗的学生,在学校批斗老师的大会上,把一个教历史的老师曾广渊当场打死了,舒北斗遭到了市公安局的逮捕。学生们认为曾广渊是“罪该万死”的地主分子,被打死是“罪有应得”,就打出了“舒北斗无罪”的口号。此口号一出,就得到了全市工人、学生造反组织的响应和支持。公安局没有答应释放舒北斗的要求,学生们便在市公安局门口搞起了静坐绝食的抗议活动。我们去看的时候,靠近公安局的阳明路、北京路坐满了学生,他们把被褥、席子都搬去了,有的坐着,有的横七竖八地躺着。刚开始还在给市民门演说,在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一类的煽情革命歌曲。过了几天不断有人饿昏,弄得救护车就像瞎头苍蝇一样来回奔跑。但我们也看见有人在躲着别人吃饼干,一吃完又躺被子里去了。看到救护车抬走的那些面色苍白的学生,听着那使人忍不住想掉眼泪的歌曲,再看看这些偷腥的谗猫在那儿装模作样地骗人,我们对他们便非常鄙夷起来。
   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造反派和保守派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各级造反派的宣传车不停在街上游荡,高音喇叭在播放着“最高指示”和火药味极浓的各式“宣言”、“声明”和口号,满载着戴柳条帽的工人赤卫队的卡车不断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整个空气中都掺揉着喇叭和哨子凄厉呼鸣,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我们照样在每天下午到河里去游泳,但河水已不再干净,经常从上游冲下来几具死尸。男尸无非是捆住了手脚,被水泡得走了人形;那些女尸就惨不忍睹的了,不是被割了乳房,就是赤身裸体地被人在下体插了木棒。这种暴行,不是只有美国鬼子和日本鬼子才干得出来的吗?我开始对我们“礼仪之邦”的一些“君子”的“人性”感到怀疑起来。
   有一天,我们在河里游一段约四百米的水域,我先下水游。游到一段浅水区的时候,我的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那上面还有衣服。我一下就明白了,我踩到了一具死尸。我的魂都差点吓出了躯壳,拼命加快速游了过去。待我游到对岸,这边的伙伴在大声问我:“怎么样啊?”我忙呼喊他们:“很好,快过来吧!”那边的七八个人便先后全游了过来。等他们过来和我会合的时候,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情况,他们都说踩到死尸了,还怪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委曲地说:“我一说你们肯定就不过来了,你们要是不过来,我一个人就更害怕呀!”返回的时候,我们再也不敢从原路回去,拐了一个大弯游回来。
   那天下午,我们去河里游泳的时候,浮桥已经被断开了三截,听人说是河对岸的保守派给拆的。我们看对面一片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不见,就下水往对岸游去。快游到对岸时,突然从大榕树后面冲出一群头戴柳条帽,手持梭标的人来。我们一见就像游长距离的游泳运动员游到水池尽头需要返游一样,一个转身急速掉头就赶紧往回游。那伙人见没抓住我们,气得嗷嗷直叫,搬起一块块的片石,像雨点般地砸向河里。我们急忙潜泳前进,石块砸在水面,被水的浮力托住,慢慢地沉下来,到了身上已没有了打击力和痛感。待我们游回这头的岸边,一个个已是吓得瘫软如泥,望着对岸仍在声嘶力竭叫喊的那些人,我心里想:这真是令我终生也难以忘记的一次惊魂之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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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疯狂年代里的血色浪漫,暴露着人性的凶残,亦是对所谓礼仪古国的绝妙讽刺!【编辑:古渡】【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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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木子生火        2009-02-27 11:05:10
  作者的文章及其风格内容.让我欣赏让我学习了!握手问好!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2 楼        文友:鲁迅        2015-09-12 15:31:5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3 楼        文友:郑谅义        2015-09-12 17:13:0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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