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秋天，宁静，博大而深远。饱经风霜的树叶如只只蝴蝶，轻轻飞舞在眼前。
　　 太阳变大了，颜色却淡了。我坐在太阳下，目光散淡，感觉阳光一条一条的从头顶移动到脖子，再到背心。
　　 操场上彩旗飘飘，还有锣鼓忽急忽慢的发出烦躁的声音。红色的跑道疲倦的黯淡着，一些人的汗水落在上面却无法给它有滋润的精神。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不少非运动员都逍遥自在的在宿舍睡觉或满大街溜达，可我是学生会干部，按要求非到不可。
　　 看台上有人高兴的说笑，有人头上顶着衣服打盹，有人把可乐喝的滋滋响，有人无聊的抽烟发呆。
　　 我们学院的地盘上只剩下三个人了坚守阵地了，别的不知道跑哪里混去了。
　　 自己突兀的坐在那里，盯着周围白晃晃的水泥地，一直到眼睛酸疼。
　　 后来我就看到了一群蚂蚁在缝隙里寂寞的想要自杀，它们盲目的来回奔跑，茫然又无聊。我的神经忽然的兴奋，我有事干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变的深恶痛绝蚂蚁了。
　　 小学的语文课本告诉我蚂蚁象征着团结，默默无闻，渺小的伟大。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因为蚂蚁所含的褒义而喜欢它。
　　 也许因为它的渺小，我常常把它忽略不计。
　　 可是因为它的渺小，它又无处不在。
　　 忘记了是哪个舍友把一瓶蜂蜜放在了宿舍的窗台上，恰好也没有把瓶盖扭紧。于是某一天忽然发现那只瓶子已经变成了黑色，蠕动的黑色。整个窗台变成了一个战场，千千万万的蚂蚁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冲进卫生间开始呕吐，耳朵里似乎还有着蚂蚁兴奋的尖叫声。那一整天大家疯狂的灭蚁，烧了开水烫，还买了杀蚊子的枪手喷。
　　 以后我忽然的发现宿舍蚂蚁很多，桌上、电脑上、水杯上。也许也就是那一次蚂蚁向我提醒了它们的存在，哪怕再看到一只蚂蚁我就觉得有千万只在一口口吞噬我的心。
　　
　　
　　 蹲在台阶上，我用手指一只只的摁着蚂蚁。
　　 随着热烘烘的太阳，蚂蚁恶心的透明血液在我手指上挥发着。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可是大脑却被这种残杀的气息刺激的异常兴奋。
　　 王小明那时忽然站在我面前，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缕缕贴在脑门上，胸前还用别针别着号数为128的运动员号码布。他说你很残忍。眼睛坚定的在阳光下闪烁。
　　 我淡漠的笑了。我说我也常想有一天我死了会被蚂蚁咬的尸骨全无。我继续用细长的手指摁死了两只蚂蚁，它们被自己血液贴在我指尖上，像是镶嵌了进去。
　　 王小明一把拽起我，我的手腕被他握的生痛，他手心的汗水也一点点的渗透我的皮肤。他说你既然怕报应怎么还杀它们。他盯着我的目光快要将我穿透。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说，你知道颤栗也会有快感吗？王小明送开我，手腕上留下了鲜红的手指印，似乎纹路清晰。
　　 我说你很霸道。然后甩头离开，发丝飘飞的缝隙里我看见王小明深邃犹豫的眼睛。
　　
　　
　　 很多的日子我总在没事时满宿舍的寻找蚂蚁，然后用手指去摁死它们。把尸体放在一张雪白的大纸上，像死去的大队人马。
　　 那一天在宿舍的窗台上我又摁死了许多的蚂蚁，直到那张纸变黑，直到我的手指变的湿润。那是蚂蚁的血液，透明的血液。我问自己红色的血液和透明的血液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把手放在鼻子前，那一刻我又无法阻止的呕吐了。那种刺鼻恶心的腥味比中学化学课制作的硫化氢气体更让人窒息。
　　 我洗了整天的手，洗手液、肥皂、洗衣粉、洗洁剂，一只到我的手被水泡的发白，可是那种味道怎么也去不掉。
　　 很多邪恶的东西像美好的东西一样对人有着吸引力，甚至邪恶更具有魔力。我越是无法忍受蚂蚁的味道越是疯狂的用手指去杀死蚂蚁，然后每一次我都禁不住去闻自己的手指，叫自己恶心。
　　 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那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发泄。
　　
　　
　　 周末的舞会上，我和沈小静坐在角落看斑驳的人影晃动。
　　 心情随着悬挂在窗口的铃铛一摇一响，随着一开一合的起伏里，冷暖自知。点燃一支烟，烟灰一点一点的变长，然后破碎。
　　 我正在想地上的蚂蚁和人哪个更多时，沈小静摇我的胳膊说有个男生老是看我们。顺着红泥的视线，我看到了王小明。他的眼睛在淡紫色的灯光下星星一样明亮，却也星星一样破碎。我们的目光相碰，我扭头对红泥说他在看你。
　　 沈小静笑了，她说我去请他跳舞。
　　 音乐流水一样在淡紫色的空气里滴滴答答。沈小静的高跟鞋在舞池里旋转，我想她的心情在跟着旋转。
　　 我把烟蒂摁进烟灰缸，想过去要杯咖啡。这时手机发出尖锐的蜂音，是刘小帆的短信。荧绿色屏幕上写着：爱情是什么？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笑了，怎么刘小帆也会问这么腻歪的问题。在我眼里刘小帆单纯快乐，她的词典里似乎没有爱情这个词。
　　 我回短信：你发烧了还是发春了？
　　 刘小帆回：我没开玩笑，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请你认真回答我。
　　 爱情是什么？这可以定义吗？我看着手机，然后看到手，最后我想到用手指摁死的蚂蚁。于是我回道：爱情是蚂蚁。
　　 不知道是第几支音乐停止后，沈小静和王小明微笑着走过来。刘小帆打了个问号发过来，我说下回分解。沈小静眼里的幸福似乎要溢出，她把手搭在王小明肩膀上对我说这是王小明，信息学院的。
　　 王小明轻皱眉头，看了一眼烟灰缸里的七个白色烟头说女孩子应该抽那么多烟。他的声音淡淡的温柔，没有暖的感觉。
　　 我用或才划出一道赤黄的光，深深的吸了口烟，然后幽幽的吐向他。烟雾弥散在眼前，我说你还是那么霸道。然后离开。
　　
　　
　　 一个人走在夜晚落叶飘舞的校道上，身边的花轻轻收拢，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
　　 秋天是最浪漫的季节，怪不得刘小帆也会满腹感慨。我一直觉得不懂恋爱不谈恋爱的人是快乐的。
　　 我拾起一片落叶，上面竟然有一只蚂蚁，寂寞的绕着圈子跑。我对着它说，刘小帆，你要不快乐了。
　　 然后用手指把它摁死在树叶上，扬手丢上天，断了翅膀的蝴蝶般盘旋，再落下。
　　 回宿舍打开电脑，QQ里马小刚酷酷的头像亮着，然后跳跃。
　　
　　 你好。好，你好吗。还好，好久不见你。比较忙。现在还忙吗。忙。哦，那不打扰了。恩，再见。再见。
　　 聊完这些话，我们依然都在线，却再见了。马小刚是我分手两年的男朋友，远在西安。曾经以为那些伤痛难以愈治，其实当过了几年几月后，一切都像今晚这样平淡。
　　 我把手机拿出，发信息给刘小帆：爱情是蚂蚁，像蚂蚁一样无处不在，像蚂蚁一样因为怕寂寞茫然的聚在一起然后在匆忙间分离，像蚂蚁一样容易叫人忽略和忘记。
　　 沈小静的高跟鞋在楼道敲响，今天的脚步没有往日清脆的孤独，却是杂乱的欢快，然而显着丝丝急噪。正如她常说的爱情是激情，需要爆发。
　　 沈小静坐在我床上晃着腿说我喜欢王小明。
　　 哦。我打开中文雅虎的星座，上面说双子座的人今年会有桃花运。
　　 沈小静说，你以前认识王小明？他问了你不少情况。
　　 我不认识他，今晚我才知道他叫王小明。继续看星座运程，上面还说如果处理不好，桃花运会变成桃花劫。
　　
　　
　　 冬天的太阳灿烂得晃眼，没有遮拦的直射地面。我喜欢坐在西湖边的石凳上让阳光在身上投下金黄的光环，看湖面波光粼粼的碎片。
　　 沈小静和王小明走的很近，但没有恋爱，应该是一种暧昧的关系。他们一起吃饭或散步，有时王小明也约我同去，我只是拒绝。
　　 冬天里宿舍的蚂蚁变少了，可是西湖边还有不少。我在石凳和石子小路上寻找他们，再杀死它们。
　　 我抽到第三支茶花时忽然想用烟头去烫死蚂蚁。于是石凳上的蚂蚁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儿时外公在火塘里给我烧的花生。
　　 而且烧成灰烬的蚂蚁没有腥臭的血液和镶嵌进我手指的尸体。如果我是蚂蚁我宁愿选择这种方式死去。如果爱情真和蚂蚁一样，我也宁愿它这样结束，变成一撮冷灰，风一吹就散了。没有叫人窒息的气息和难看的痕迹。
　　 我看到一双深蓝色的运动鞋，然后是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深邃的眼睛。是王小明。像一片海，海越深越蓝，上层是透明的纯净。
　　 我说你是不是要说我既不该抽烟也不该杀蚂蚁。我轻轻的扬着嘴角，望着他光洁的额头。
　　 王小明幽幽叹息，叫我感觉冬天真的是寒冷的。他一把拉我如怀，我挣扎。他垂着手站在离我一尺的地方，缓缓的说，我喜欢你，虽然你残忍，虽然你抽烟，但我抑止不住的喜欢你。
　　 我凝眸望着他真挚的眼睛，明镜一样却开始在我眼里变的破碎晶莹。然后跑开，裙角在慌乱的脚步里摇曳。
　　
　　
　　 晚上一闭上眼睛，里面有王小明蓝色的影子漂浮。于是我努力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睁着眼可能才不会迷失。
　　 最后感觉眼睛酸疼了，伴着宿舍里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合上眼眸。梦里王小明一直背对着我，后来他猛的一转身。
　　 我被王小明的眼睛射醒了。枕头上湿湿的一抹。
　　 我知道自己无法接受王小明。因为沈小静爱王小明。因为我喜欢沈小静这个朋友。因为我痛恨蚂蚁。因为爱情和蚂蚁一样。
　　 我想如果像摁死蚂蚁那样掐死爱情，那么爱情死后的血液和尸体比蚂蚁更叫人无法忍受，更叫人沉迷，更叫人恶性循环。
　　 又睡着了，梦中有烟头闪亮。
　　 太阳爬上我额头时，梦就不见了。睁开眼睛，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我对自己说我要像烧蚂蚁一样烧了爱情的荒草。
　　
　　
　　 圣诞节学生会组织了一次湛江游，所有学生会干部必须参加。
　　 汽车上，沈小静的眼睛灼灼发亮，兴致勃勃的和王小明聊了一路。我则塞着耳机看着窗外风景，心里有些酸。
　　 我知道其实王小明早就叫我心悸了。只是我一直在摁着萌动的心情。我似乎闻到蚂蚁的味道，看到蚂蚁腐烂的尸体。有一天心会变成这样吗？
　　 冬天的海寂寞苍凉。却让感到兴奋。
　　 深夜，周围的喧闹都停止了，一个人从帐篷走出来，在沙滩上抽烟，感受带着海水微咸的凉凉夜风，让长发随着飘舞。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是王小明。他坐在我身边，无声无息。
　　 海上的星星在水的反射下更为璀璨，也更零星破碎。
　　 王小明说你的眼神和星星一样有着刺疼人的棱角和叫人心疼的破碎。
　　 是不是还露着残忍的余光？
　　 不。第一次在操场边看到你，你残忍的举动却露着无奈和苍白。
　　 我告诉过你颤栗也是一种快感。
　　 第二次在舞会上见你，你抽烟的姿势落寞的比哭泣还叫人心疼。那时候我想要拥抱你，给你温暖和快乐。
　　 我习惯自己拥抱自己，这个姿势让我安心。
　　 为什么要拒绝爱情？
　　 我害怕蚂蚁，痛恨蚂蚁，爱情像蚂蚁。
　　 爱情怎么像蚂蚁？
　　 爱情像蚂蚁一样盲目，寂寞，短暂，渺小，忽略，遗忘。
　　 可是，爱情也可以像蚂蚁一样在石缝乃至世间的一切角落里生长，宣泄，漂浮，弥漫。记得你说过蚂蚁被摁死后有腐烂的气息和透明的血液，那些气息是容易叫人沉溺的，也无法抹去。
　　 不错。可是除了摁死蚂蚁外，我还可以烧死蚂蚁。蚂蚁烧死后连灰烬都留不下，没有痕迹。
　　
　　
　　 半年后，毕业了。我来了西藏，开了一个名叫蚂蚁的酒吧。
　　 两年后的某一天，沈小静在电话里说王小明结婚了。
　　 王小明是谁？
　　 就是我喜欢的那个男生，老穿海一样蓝色的衣服。
　　 哦。
　　 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像我问起你，我给了他你的电话。
　　 恩。
　　 新娘看着很熟眼，后来老同学都说她像你。
　　 呵呵。对了，我补份礼物给他们，你帮我问问他老婆鞋子的尺码，西藏有很漂亮的靴子。
　　
　　
　　 又是圣诞，可是西藏是寂静的。午夜三点我关了酒吧的门，在外面独自放烟花，那种燃烧美丽的叫人要忘记自己。
　　 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我问自己是他吗？是王小明吗？
　　 喂？
　　 小雯，是我。
　　 哦。你好！圣诞快乐！
　　 没有你，怎么快乐？
　　 ……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坐在我身边。我想念你。
　　 听说你结婚了。我想买双靴子给你妻子做礼物，托沈小静帮我问尺码，她一直没给我说。
　　 小静问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她的鞋码。
　　
　　
　　 那一刻，心剧烈的颤抖着鲜活了。我想起王小明说的爱情也可以像蚂蚁一样在石缝乃至世间的一切角落里生长，宣泄，漂浮，弥漫。那些气息是容易叫人沉溺的，也无法抹去。
　　 可是，王小明娶了一个长的像我的女子做了妻子，尽管他连他妻子的鞋码都不知道。
　　 于是，我只好挂了电话。
　　 眼泪流下时，心里郁闷的难受，在墙角翻找着蚂蚁。可是夜晚没有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