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得的是中风，弥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半年，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她最大的愿望是一夜之间悄然离去，不再醒来。
　　 那时候，全家只有一间破旧狭小的歇房，母亲就睡在最里面的硬板床上。幽暗的角落里，除了她静默的身影，连同阳光与空气也都已死寂。只是我给她送饭时，这里才稍微有些人气，但也是一潭死水掉进了石头，泛起的涟漪很快平息。我一直不愿意做这份差使，从强烈的阳光下来到黑暗之中，视觉久久难以适应。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没有嚎叫没有喧闹，如同年事经久中空气的尘埃，陈旧着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记。
　　 母亲得病以后，基本上说不出话来。开始她很不习惯，偶尔有人来看望她，她老是伸长着脖子“咕哝”着，想必是要感谢别人的关心和发泄心里的郁闷，但终是无人能懂，到后来干脆就不出声。有一次我猫着身子来到床边的大铁柜前偷吃那新出炉的“爆米花”，我欺负着母亲已经有口难言，没想到她还是慢腾腾地骂了我一句：“你－－这个－－好恰（吃）－－伢”。母亲能说话的时候，说过的大多话我早已忘却，但这句不甚完整的话，我却记忆犹新。
　　 后来听翠爷说起母亲，说是你娘伊早两个月就该走了，是因为惦记着你三姐肚子的儿子，才硬撑着。翠爷说的也许有道理，母亲过完三姐儿子“满月”后的第五天，半夜时分静静地走了，犹如她活在世上一般地安静，怕打扰着别人。我是被父亲从床上揪醒才知道的，父亲让我跪在大铁锅旁，给母亲烧纸。我并不觉得母亲离去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甚至在我为她守灵的夜晚，热闹的人群，燃放的鞭炮，让我倒觉得异常兴奋。在我陪伴着母亲走完她人生最后的旅程中，或者我早已知晓母亲会去的，正如我习惯着她的存在一样。
　　 母亲这一生，如果用个符号来总结的话，既不是“省略号”那般连绵不绝，也不是“句号”那般丰润圆满，更没有“感叹号”那般惊世骇俗。她近５０岁的生命，如同一个渺小的“顿号”，微不足道着“嘎然”而止。生命的来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自然法则的实施，无所谓着大喜，也无所谓着大悲。
　　 形容在世时的母亲，最恰当的词汇就是“弱小”。弱小的身躯，弱小的力气，弱小的话语，弱小的灵魂，最弱小的标记是母亲的一双脚。母亲是“郭姓”外公的女儿，很小就被送给“胡姓”外公收养，再后来嫁到“朱姓”家中。家的概念对母亲从小就很模糊，这种因为身世的辗转不定，造就了她身上随处可见的弱小标记。小时候我就见过母亲的裹脚，畸形瘦小，就像一块错落无序的根雕又被不高明的手工艺人雕刻成了一砣变形的疙瘩，粗糙、难看、更不好用。
　　 母亲在乡村妯娌之间，是被使唤最多的一个。村里若有什么红白喜事，母亲就给那些膀大腰肥的媳妇们打下手。弱小的身影穿梭在她们的笑语之间，到处可以听见喊“三嫂，拿盘子……三嫂，抱捆柴火来……”的叫声。一直忙到结束，母亲才顾得上吃几口饭。母亲的不被人重视，和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也是翠爷后来告诉我：你老子对你娘伊可凶了，炒菜要是油放多了一点点，也会挨上一顿打。母亲的这种弱小，就是在自家里，也被看成好欺负，上到父亲和姐姐，下到哥哥和我，谁都可以吆喝使唤着弱小的她。
　　 正是如此，我一直看不起我的母亲。那时候对于她的离去，我真的没有感觉多大的痛苦，也没有过过多的怀念。直到长大后，才觉得生活中总欠缺着什么，比别人少了什么，经常有着无人倾诉无人依赖的失落。这份失落一旦发芽，就深深扎根在心灵土壤中。于是我渐渐懂得，人这一生中，母亲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形容着一种什么样的母亲情怀。儿子对母亲的依赖，就像游子对家的向往，无论家是贫贱还是富有，家，永远是游子最温馨安全的港湾。母亲亦如是。可惜我懂得这道理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
　　 这个周末坐车回家，无意中读到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很是感人，一时间，心里满是酸楚的味道，于是在摇晃的车厢里，我启动了往事记忆的搜索引擎，寻找唯一的词条：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