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居二线一年多来，很想去A厂转转，他掂记着那儿。由于歇了里面（协理员）就有了许多的不方便。像乘小车，新接他手的李局长就当仁不让的占了他以往的位子，中国的官阶等级从来是分得很过劲的。可叹的是连后座也不易有他的份了，往时最能取悦他的司机不曾待他开口，就能揣摩他的心思把小车备得好好的，一副甜甜的样儿躬腰鞠背侍候着开启车门：“请”如今：“哼”你望着他侍候新主子吧，而他和和气气的对你打马虎。年纪大了办公差有时还得挤公交车，心里愤悢得痒痒的。局里谁不知A厂是他在改革开放初扭亏增盈的先进单位，在他退居二线前就曾批准了的一项科技工程投资，拖到现在还没有落实下来。而李局长却要把这笔钱抽回用在四机厂搞什么新的典型。其实……唉！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想抖个人威信，各搞一套啰！谁不想：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呀，为了事业工作着想的人少了，而为所谓的政绩名利想的人多了，那是一条能往上升官发财的路呀。在大权失落后他才真正领会到：人事沧桑，世态炎凉的内涵。特别是现在的人际关系，复杂了许多，多了几分相互间的敷衍，戒备与狡诈，少了以往的纯朴与坦诚。同志间的感情成了相互间的利用，个人利益相关的争斗。见风使舵，苦心钻营，站活水是当今的时髦……他感到郁闷啊。
　　 小车拖着一缕青烟尖着喇叭弹进A厂。已至不惑之年高胖白净的王厂长领着众人，嘻着笑脸早已恭迎在了还未停稳的小车前，抢步握着李局长的手套近乎：“噢，局长好？路上辛苦了，欢迎，欢迎喽！”一时敬烟递火，恭维问侯好热火的。胖如熊猫的李局长笔挺浅墨色西装，腆着可爱的啤酒肚，把艳红色的领带凸出得格外耀眼。他潇洒的吐出几个淡淡的烟圈，春风满面很有风度，矜持得体的一一握手：“嗯！大家好，辛苦，辛苦。”很优雅的潇洒出几份现代领导的派头，那罩在变色镜里的双眸给人琢磨不透的高深莫测。当众星捧月簇拥着他快进办公楼时，从深思中惊觉的刘局长才最后从小车后位里钻出来，冷若冰霜的脸面拉得长长的，每个皱褶里都满泄着被漠视的悲哀。心里酸楚的骂着：狗娘的，势利！落寂的踽踽独行……
　　 厂务会议中，老局长方知A厂的人事亦大有变动，他为此深感愤懑不解。他名曰；是被邀请来参加指导A厂什么深化改革工作会议的，事实上就是要在他以往的规划上动刀子，心里生闷气还要装模做样的表示支持。在会后晚餐的途中他瞅个机会单独找了王厂长，面带愠色的问：“哦，老王呀！一车间的小陈，怎么把千里马当做驴子使了呀，不好吧！他是有专业知识学历的人，去搞什么安全生产你不觉得是人才浪费？不可惜吗？！”王厂长回以苦笑的摇摇头：“哦，老局长，我能咋办？经过这一天的会议你也许会看出个寅卯了吧。现在提倡知识化年轻化，我已是不惑之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他猛可的吸完手中半截烟，悢悢甩掉烟头。习惯性的推推滑落鼻梁的眼框架，深邃的瞳仁在镜片里艰涩的眨动着，颓然长叹道：“我是皮影戏中的角儿，由人牵扯着玩的哩，什么事也由不了我啊！”
　　 刘局长似乎读懂了他脸上的悲哀，察觉自己有点不够冷静，歉意的挤出一絲笑：“老王，别泄气喔，一根茅草阻不住河水，我是痛惜有的人摆在了不适应他们的位置上了……”接着用商量的口吻继续说：“啊，你想想办法，还是把小陈调回原位置上去，一车间在厂里很重要呐，按而今的说法；知识化年轻化，他也是大专学位的人，符合改革需要呗，在那儿更能发挥他的专长，有利工作嘛。”
　　 王厂长感动的迎着老局长满注信任和希望的目光，不忍使他太过失望，虽心底里把持不住目前发展的趋势，仍肯定的点头回答道：“嗯，只要我厂长不塌台，我一定找理由把他调回原位置，只是……”
　　 “只是什么？”刘局长关切的问道。
　　 “这次太亏了他，伤了他的心。”声音里满是同情和歉疚。
　　 “噢！为了什么？”
　　 “厂里有史以来因原材料混杂报废了十多万元的产品，而把部份责任压在了他的头上，借此调动了他的工作，欲加罪于人何患无词啊，他现在情绪很低落，不是女朋友早晚劝慰他早就离厂下海去了。”
　　 “噢”刘局长心中一颤，直往下坠；材料混杂那应当是仓库验收分类的问题，与他有什么关系？难怪发现堆在道旁除锈渍斑斑外，完整无缺的废品其蹊跷原因竟然是用错了材料。这笔账应算在哪儿不清楚吗？他蹙眉凝思，脑子里浮现出会议中的情景。王厂长总是圆滑的左右逢源，应酬着李局长的欢心。虽然实现了投资计划的一部份，但却附和着用在了别的项目上，这样的投资顶屁用。又联想到厂报上吹嘘的二季度突破了300万元产值大关，在他邂逅小陈时问及，从他那微露锋芒闪烁其词的话头中：“唉！……现在的事情真假难辨啰，假话讲多了也就成真的了呐，说假话也是形势工作的需要嘛！”小陈那敦厚的脸上，委屈扭曲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他。
　　 小陈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他那批年轻人赶上了好时机，正值改革春风飘彩旗重视知识。又是才恢复高考制没有多久，知识人才缺乏，毕业后多由国家统一分配。想到他刚分配来时，脑子里还纯朴残留着毛老头子的思想教育，坚持走知识份子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本来是要把他放在技术室的，他偏要下车间。满脸的稚气，对什么事都新鲜，感兴趣。说是从基层锻炼做起有好处，这样就把他放在了厂里重要的一车间，一干就是三四年。他没有知识份子的架子，勤奋好学，吃苦耐劳与工人师傅打成一片，是大家所公认的好苗子。这样好的一个人才却遭暗算背黑锅，现在的社会呀！人坏了心眼儿，站着看的还要找碴儿整埋头干的。
　　 想到这儿心火陡起，他鼓着眼睛瞪着以往他所信任的部属，脸上的笑意刹那贻尽。眸子里立时溢出鄙夷的神情，五内沸燃炙起一股痛心的激愤，粗暴的打断他的话：“你这厂长是装样的呗！材料的混杂是谁的责任你不清楚吗？！这样不公正的对待一个知识人才，不等于是对一个人的精神扼杀吗？你真让人痛心，失望。同志，办事要有点原则和良知，这样搞下去会给国家和企业造成损失，会失出大众民心的……”
　　
　　 刘局长气愤的声音在厂道空间的树稍上空迴蕩，似钢锤敲打在王厂长的心坎上，令他心痛得流血。一股不被人理解的委屈与羞辱使他全身如烈焰炙烧。他真正为人的良知，尊严，被激怒了。使他丧失了理智，眸子在窝子镜片里骇然喷射着火花，粗暴的喊着：“别说啦！我不行，你行！你撤了我吧，你叫我又能怎样，哼！你现在又能怎样？不照样看着别人的眼色敷衍着附和行事吗？！……”他歇斯底里的发泄着在心底淤积压抑了许久难以爆发的痛楚，委屈求全的屈辱，和良心的谴责。结果连最了解他的老领导也不理解他所付出的苦心，他感到失望，可悲，沮丧，落寂。
　　 他骇然见老局长怔怔的瞅着他，似乎在说：这就是我以往信得着的部属吗？只见他由惊愕，愤然，失望，伤心，痛楚，黯然的垂下眼帘。皮肉松弛的脸庞上由涨红转白，泛青。那激励的言词似刀子般的在他心中拉得生痛，浑身瑟缩发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局长了，还在这儿发他娘的什么谬论！谁还听你那一套？一种悲哀不觉从心底泛起……
　　 王厂长猛的噎住，茫然慌悚的盯着气慘得几乎要窒息的老局长。他骂着自己混蛋！不知自己刚才胡咧着发泄了些什么？见老局长嘴唇嚅动着发不出声息，迟钝的转动艰难步履离他而去。那雍肿的身影在微带春寒潇风的落日里摇曳，刹那间似觉老了许多。他艰涩的咂咂嘴，眼眶酸酸的湿了。猛悟慌促的追了上去，小心的搀扶着他那簌簌发抖的双臂，眼睛里尽是深悔，痛楚与歉疚。乞求，祈谅的愧注着老局长脸部表情的变化。动情的，可怜兮兮的哽咽着说：“老局长，对对……不起，我他妈的是混蛋！是我一时沉不住气伤了您的心，你骂我吧！可我这口闷气憋在心中许久了无处发泄，但我不是……对你来的，我也有难言的苦衷啦！”
　　 老局长止住步，淡然的睨着他那蒙着雾水的镜片里，快要盈出泪水的双眸。似乎有一股坦诚的穿透力，共感的辐射使他心一软，脸上艰难的挤出一絲淡淡的温意。轻轻摇摇头，似乎说；没什么。他见局长面有转色，费力的斟酌着言词：“唉！局长，我知道你对我的表现不满，你说；我不暂时屈服于形势地附和，胳膊肘儿拧得过大腿吗？目前的屈服是为了将来的更好发挥呀，至于那笔扩建投资，用在哪个项目现在也只是纸上谈兵。只要我还是一厂之长，那是以后的事了，到时我让他们有管的心没管的力。近一年来我违心的说话办事，特别是在小陈这件事的处理上我愧对工人，愧对大家，谁知道我心里有压力呀。”他话头一转说到小陈：
　　 小陈也是为了厂子发展，维护老局长对厂里的那笔投资，说了几句耿直话，才引火烧身。常说；枪打出头的鸟。在那笔投资里，有一部份用于一车间的设备更新。当他得知新上任的李局长要另作他用，在厂务会议上，他吃鱼不吐骨头——话带刺。发了一通牢骚；……鸡巴，斑马的脑袋，头头是道，老局长才退居二线，就花脚乌龟的各搞一套，暗中想的是名利，金钱，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啊。接着就有钻营讨好的，悄悄添油加醋的汇报给了李局长，恰巧一车间生产的一批产品因材料混杂报废了一部份工件。以此为由头李局施压，就把小陈从一车间，车间主任的位置上拿了下来。杀鸡给猴看，这就是与他扯反腿的结果。
　　 他继续道：“以往的老朋友，好同志见面恭维我，背后骂我不是东西，良心让狗吃了。我心里难受得似刀割，还要是人是鬼的装出十二分的笑脸应酬。有人以为我官癮大，舍不得这个破厂长位置，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撂挑子同样可下海去捞钱，我是舍割不开对厂子的感情，几十年呀！在这儿我从一个毛头小子拼到了一个半老头子，人一辈子有几个几十年呐，容易吗？我是为了厂子的前途，为了这一千多人的饭碗着想。现在许多厂子在这改革的口号中，改来改去改得没了影踪呀。工人丢掉了饭碗，那些所谓的改革者中饱了私囊，应了那句；在改革开放中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的术语，他们一辈子富裕了，工人的饭碗全被他们占了。我为了厂子的未来我不得不委屈求全，暗渡陈仓啦，唉！我真是他妈的疯了吗？”
　　 他激动着，抖着双手点燃一支烟。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惜，胸中的窝囊火化着两股翻腾的烟雾从鼻孔中溜出，嘴里的烟卷已去了大半截。刘局长听得心有同感，为他激动。他最担心的也是怕厂子在改革中没了影踪。在目前的大形势下，他又能怎样呢？不随大流你就给我靠边站！王厂长觉察到他的脸色好了许多，继续接下去道：“现在干四化，搞社会主义建设还要绕许多弯子，拿好多精力去应付以权诈为能事的新生权威，和相互间的猜忌。为人活得好艰难呀，想好好干番事业更是难喽……”他愤慨，懊丧，痛楚的望着他的老领导。祈求他的理解，渴望他的宽谅。
　　 一番披心沥胆的忠耿之言，使刘局长终于明白了他忍辱负重的苦心。现在官埸上的事情你正直管屁用，同流合污，随潮流，才是正道。你的官才能当得稳，才能做得下去，不然就要撸掉你。他理解了他，平慰了心中鄙夷的愤然。难为他在逆境中寄希望于未来，他扪心自问；嘴嚼着刚才使他激愤的言语；……你能怎样？不照样附和敷衍了事吗？事实也是如此，他也只能附和了事。他又能怎样呢……谁又能理解出比谎话更能伤人的却是大实话。而他在长期的领导地位中，接受卑微的笑脸和谄媚成了一种摆脱不了的特殊享受。所以王厂长本意不是伤害他，而发泄出来的实话，他听起来是那样的逆耳，令他震惊，愤慨，既而悲伤。特别是他已不是局长了，歇了里边的人情冷暖那根弦子刺激着他，以为原来的老部下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以往说一不二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冲击和伤害。但冷酷的现实是不可否认的，是站在权威的角度，官埸上，难以看到，觉察到的。而为人的本性又多喜诺诺之徒，厌烦谔谔之士。特别是有权阶层，由此便引发出许多事情的复杂性，工作就难办了许多……当然；他更关心的是A厂的发展前途，他不希望A厂在改革中消逝。
　　
　　 他对A厂是有着深厚感情的，他人生的起步转折是从A厂开始的。他本来就是边远山区，如路边长出的荒草一样的农村娃，家中穷困潦倒。在他年幼记事中经历了农村互助组，而后初级社到高级社，至直人民公社；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就在那个勒紧裤腰带饿着饭大干的年代，他从大队里抽调出来大炼钢铁，不顾日夜的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去“赶英超美。”那个时代的人纯朴得疯了般的凭着一颗红心，一股狂热听党中央的话，到处建起了土高炉，全民勒紧裤带找矿大炼钢铁。郁郁葱葱的山林被毁，几百年的大树锯掉烧炭填进了土高炉。一个晚上山大一堆堆的木炭就化作炉渣消失了，每天各地的炼铁炉小组狂热的锣鼓喧天，向上级党委报喜着大放了卫星。就这样折腾没多久，茂密的山林被刺了光头，狂热后的冷静思索。给子孙留下了山林水土被毁的自然灾害，留下了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