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私情断欲断本难断,藕丝连非连又似连（中）
　　
　　
　　 秋天，怀着对大地的眷恋，踏着越来越厚的清霜，一步一回头的走了；冬天，凭着坚毅的信念，驾着越来越冷的寒流，急不可待地奔向满山红。人们想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冬天，为明年的大干养精蓄锐，但形势不饶人，公社党委根据上级指示，准备今冬明春大干一场，以农业机械化为目标，以平整土地为内容，以大队为单位，组织大兵团作战，掀起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高潮。我公社山区多，特别强调沟坡路全面规划，农林牧共同发展，用老马的话讲，搞农业机械化，山区困难大，潜力也大，全公社干部群众既要认识到问题，也要看到潜力，端正态度，增强信心，鼓足干劲，创造一条山区机械化的道路。
　　 公事重于私事，这是原则问题。好在这班人马都是舞文弄墨，玩笔头子，耍嘴皮子的人，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开玩笑，说怪话，严肃而活泼，倒也不寂寞。
　　 谁知道，命运这个调皮鬼，总忘不了开我的玩笑。
　　 那是在枣树沟大队调查时，正事之余，大队支书吴中有忽然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一听心里就烦，说：“正经事都忙不过来，那有时间忙这个？”
　　 老吴说：“这也是正经事嘛。事情是这样的，我大队的妇女主任叫桃叶，今年二十岁，高中文化，论面貌人才，都是我大队挑头的。只是她爹死的早，全靠她妈一手把她拉扯大。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也是你走桃花运，她妈今天在街上碰到你，打听到你没结婚，再三和我说，我也不好推托。”
　　 自古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听老吴的口气，其中的奥秘自然有些心领神会，他不好推托，那是他的事，我可不想湿我的鞋。
　　 老吴说：“中午饭已派到她家，那该怎么办？这样吧，吃饭还是到她家，应承不应承，随你的便；就算是我求你，应付一下也行。”
　　 看他很为难，我只好答应，但要求他陪我去。
　　 老吴说：“打发公社干部吃饭我也吃，群众会有意见的。”
　　 这倒好，把我推进河里，他站在岸上看，那有这等便宜事？
　　 “行，你不去，我也不去。”
　　 老吴笑了说：“好好好，我去，群众们知道我做什么，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意见，而且，没有媒人在场，有些话也不好说。”
　　 路过老吴家，老吴告诉他老婆说中午到桃叶家吃饭，他老婆满脸的不高兴：“她家的饭有蜜哩？一说到她家吃饭就没魂了。”
　　 老吴皱起眉头说：“我本来不愿去，是主任硬拉上我去的。何必疑神疑鬼。”
　　 “主任硬拉上你？是你拉上主任做晃子还差不多。”
　　 老吴就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
　　 他老婆把眼一瞪，提高嗓门说：“你真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是不是迷魂汤喝多了？主任如果看得起农村闺女，咱海英那一点不如那个小妖精？”
　　 老吴用指头指着他老婆说：“你真是个胡搅蛮缠的木呆头！”一把拉上我就走。
　　 桃叶娘儿俩倒是挺实心的，小炕桌上摆着一瓶酒，一盘炒鸡蛋，一碗清炖辣豆腐，一盘黄豆伴土豆丝，不知味道如何，闻起来先香喷喷的。
　　 我一看这架式，心里后悔起来，一不小心，，还是上了老吴的贼船。按我们这儿的乡俗，相亲的饭一吃就表示同意。衣着精干的桃叶妈也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相看我。所以，我站在那里，推推迟迟不敢上炕。
　　 桃叶因在公社开过会，我虽叫不来名字，也有点面熟。这姑娘虽有着农村姑娘的壮实，却五官端正，也有几分秀气，眉毛细长而黑，眼睛大而灵活，两腮红扑扑的，可算是招人喜爱的姑娘。也许她看出什么，带着几分羞涩笑吟吟的说：“这饭是俺大伯安排招待领导的，如果你嫌不好吃，我可难向俺大伯交待。”
　　 老吴也笑了说：“今天只是见见面，其他的考虑考虑，过了再下结论。”
　　 说的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脱鞋上了炕，大大方方，盘腿坐在正面。老吴也脱鞋坐在侧面。
　　 我这个人，平时脸皮薄，酒桌上却是越喝越厚，和老吴干了一杯，自然就抓起筷子。
　　 桃叶妈到厨房里忙乎，桃叶侧身坐在炕沿上陪着我和老吴。吃着喝着，气氛就比较融洽起来，出于礼貌，我也和桃叶说起话来，当然，有的是工作方面的，有的是人事琐碎，我也免不了说几句俏皮话。
　　 喝的差不多了，桃叶妈端上一小碗西红柿酱，又端上两碗面条，是又细又长的拉面，我谦让几句就接过碗。好客的桃叶妈还端上一小碟剥好的蒜，我怕口臭惹人厌，就谢绝了。
　　 一会儿，桃叶妈端上一大盆面条，母女俩陪我们吃起来。我看桃叶妈张了几次口，好象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的样子；心想，反正今天不下结论，说什么也不怕，就问她想说什么，她吞吞吐吐半天，我才听出是能否在公社企事业单位给桃叶安排个工作。我觉得农村妇女工作很辛苦，干上几年，公社也应当给妇女干部安排工作，就充大头答应说看机会吧。
　　 大家皆大欢喜，乐融融的结束了这顿午饭。
　　 走到街上，我心里很庆幸桃叶母女谁也没提什么有关亲事的话，让我轻而易举的就混过关。忽听老吴说：“我这个媒人总算有了结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哪。”
　　 我笑了说：“八字还没见一撇，有什么姻缘不姻缘的。”
　　 老吴瞪大眼睛说：“你，你这是怎么说？你不是答应了吗？”
　　 “答应是答应了，那也得看机会呀？”
　　 老吴笑了说：“我不是说工作，是亲事。”
　　 “你不要胡说，我可没答应什么亲事。”
　　 “哎呀，你怎么不懂乡俗？人家让你吃拉面，就是告诉你，人家同意；如果你吃了蒜，就是告诉人家，你不同意。你既不吃蒜，现在又是这态度，让我如何交待？弄不好，她母女会埋怨我从中作梗。”
　　 原来如此，怪不得端上蒜来，桃叶显得很不自然，后来才笑容满面。早知如此，别说蒜，就是毒药，我也得喝上几口。
　　 “反正此事是你弄得，你过了慢慢交待吧，我也没办法。”
　　 当晚，我住在枣树沟大队部里。
　　 第二天一早，桃叶来找我，说起工作的事，我说：“你不用担心，酒后的话也算数。”
　　 桃叶和我天南地北拉起来。她的态度虽然矜持，但我也能感觉出来，她的言语表情都说明，她是把我当作对象的。可我面情太薄，也说不出什么断情绝义的话，弄得我心烦意乱，很是不安。象桃叶这样纯朴善良的姑娘，绝不会做死乞白赖的事；现在，我一时不注意，做下伤害到她的事，真是后悔到极点。这种事，其中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很可能影响到桃叶以后再说的亲事。
　　 无奈之下，我告老吴说公社里有事，连早饭也不吃，赶紧回了公社。
　　 因错过食堂的早饭时间，只好喝了一碗剩饭。刚放下碗，小春跑来说有人找我，我问是什么人，他放低声音说：“反正是个女的，在广播室里等着，见面就知道了。”
　　 我大吃一惊，做贼似的溜进广播室，呀！原来是絮影，正坐在床上，看见我进去，就站起身。一年不见，已不是艳若桃李鲜如牡丹，却似出水芙蓉亭亭玉立，一种知识女性的高雅神气盎然四溢。高等学府，不仅可以增长知识，还可陶冶性情；一名农村青年，一名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终于成长为一名新型的知识分子。
　　 当絮影很大方地伸出手来时，我也乘周围没人，轻轻地握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絮影坐下，莞而一笑说：“看我什么呢？不认识了吗？”
　　 “丰彩飘逸，刮目醒目。”
　　 “哎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肉麻起来？我吃了知识少的亏，当然要力求上进了，只怕丑子鸭还是丑小鸭。早想来看你，但不敢来，我呀，也是为郎憔悴却羞郎，因君修饰怕君笑。”
　　 看来絮影不仅气质有了变化，出言吐语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只是她引喻不当，让我有点脸红。“为郎憔悴却羞郎”是崔莺莺另嫁人后写给张生的诗，但崔张二人有那种关系，而我和絮影可是清白的呀！虽然如此，她急于表现的心情我还是可以理解，就笑了说：“有了知识，说话就是不一样。”
　　 “我能有什么知识？你嘴里不说心里的话，恐怕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过，通过学习，我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崇拜印度的如来佛。”
　　 “好啊，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原来你还研究佛学。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搞不清呢，不知能否赐教，开我茅塞？”
　　 “远来和尚会念经嘛。”
　　 “你怎么变成这样？我是诚心待你，你却桌下使脚。”
　　 “对不起，姐姐和你开开玩笑。”
　　 “看来是我多心。这样说来，你是有公干了？”
　　 “我也没什么事。学校要个调查材料，让同学们以家乡为点搞实地调查。我回来才几天，打听到你在公社机关，就专程来看望。”
　　 “我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只要你不嫌我心烦，我就高兴的不得了。你几喜临门春风得意，也不让姐姐也高兴高兴？”
　　 “工作上是不错，其他的都是人们瞎猜疑。”
　　 “哎哟，几天不见，倒把姐姐当外人了？”
　　 “你是不了解情况，其实，根本不是人们所想象的，我可是做了一件再也不能蠢的事了。有些话我是从不和人说的，和你说却也无妨。”
　　 于是，我把和小敔谈话的经过简单地给她讲了一下，她听了，好半天不开口，双眉锁的紧紧的说：“想不到事情成了这样。我看她和你确实是真心的，怕是有什么误会之处吧？”
　　 “唉，是我误会了，不是人家有什么误会。”我想，女人和女人的想法可能更接近，阿弥陀佛，但愿絮影是正确的。
　　 “姑娘的心是比较复杂，特别是象小敔这样的。你对女性其实不了解，有时，姑娘嘴里说的不一定是心里话。你可不要灰心丧气，越是这种情况，越要多体谅她，千万不要冷了她的心。”
　　 “可我怎能老着脸皮讨人厌？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我怎么不了解你？你这个人心肠太好，老怕人为难，一看势色不对，自己就先退避三舍，在爱情上是要吃亏的。你听姐姐的，一定不要动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爱情纠葛中，有人大言不惭说，爱情是自私的，就是兄弟姐妹也不能相让。是的，相让不对，相争更不对；所以，絮影的话使我很感动，我虽然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可她一点也不怨恨我，也不仇视小敔，反而为我出主意，希望我和小敔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为什么对小敔有情绪呢？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遭到拒绝，因此，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也是自己应得的，不能埋怨别人。心里这么一想，顿觉轻松了不少，就说：“不要尽说我的事，说说你的吧。”
　　 絮影说了说她的学习情况，我突然想起小敔的话，就问她说：“听小敔说，她有个同学也在农学院，比你高一届，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絮影好象楞了一下，说：“认识是认识，但你也不要乱猜疑，我们并没说过有关小敔的话。”
　　 “你们女的真麻烦，我只是随便问问，好好的，我乱猜疑什么呢？”
　　 絮影笑了说：“呀，是我冤枉你了？不管怎么说，当姐姐的可是全为你好，希望你理解我，并体谅我的苦心。对了，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据可靠消息，我们毕业可有返回和国家分配的双向选择，你说我应该选择那种？”
　　 “咱们都是党和人民培养起来的，任何时候，只能服从祖国的需要。”
　　 “净说废话，我还不知道？我是想听听你的具体意见嘛。”
　　 “你呀，难道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怎敢给你出馊主意？唯一能说的，就是你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然后为实现这个理想和追求而努力奋斗。”
　　 “你这个人哪，不知是过分的诚实，还是过分的圆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楚，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我俩天南地北东拉西扯一阵，听的门外有人说话，絮影站起身说：“好吧，不打扰你的工作了，希望你冰雪消融春回花开。”
　　 说完，伸出她细嫩红润的手，我也扭扭捏捏伸出手来，觉得她使劲握了一下，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捏了她的手一下。
　　 絮影脸色微微一红，淡淡一笑，又坐下，在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稿纸，“唰唰”写了几个字说：“我这里有一道趣味数学题，请你解答一下。”
　　 我接过一看，写着：有两个数，一个是771，一个是521，这两个数相加和相减的得数不一样，如让你选择，你是选加法还是选减法？
　　 我觉得这道题面熟的很，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仿佛因为算题而引起过麻烦。就笑了说：“你是大学生，我连初中也没毕业，你出的题，我如何能解答？”
　　 絮影也笑了说：“果然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也变得狡猾起来。”
　　 “我确实解答不了。”
　　 “罢了吧，我还不了解你？”
　　 我肚里暗暗发笑，絮影从来都是过高地估计我，肯定认为我有答案，却故意不说出来。絮影对我的盲目崇拜，就象一些红学家对《红楼梦》的盲目崇拜，明明是荒谬的错误，也会当作高明的权术。
　　 絮影站起身来：“希望这次见面不要留下不好影响。”
　　 “你真的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哎呀，你还要说这样肉麻的话。”
　　 “不，真的，也许情怀变得更宽容，心情也会变得更好。谢谢你。”
　　 “真是莫名其妙。”
　　 把絮影送到大门外，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还站在门口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辛向农，推着自行车，满面笑容说：“多日没见，工作很忙吧？”
　　 “我倒不忙，是你忙吧？现在正是修剪果树的紧张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