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私情断欲断本难断，藕丝连非连又似连(下)
　　 唉，谁能真的跳出感情外呢？
　　 心情归心情，会议所需的材料还是如期完成，公社党委一审定，马上通知开会。
　　 因小敔安排在会议后勤组，应该在会议前一天回公社机关。那天，我一上午心神不定，一有机会，就跑到大门外了望，可直到吃午饭，也不见小敔的踪影。
　　 饭后，我在办公室里把标语都写好，又朝门外跑去，正好和小敔撞了个头相顶。她面色苍白，更加消瘦；在桃花峪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分别才几天，怎么就？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她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打声招呼，转身又想躲开。
　　 不料，小敔笑着说：“你真有意思，脾气象个小孩子，和你开开玩笑，你看你，真是的。”
　　 “看我怎么啦？”
　　 “脸色虽不大好，总算还不错，辩证法学的精通，换个人，说不定气也得气死，我可就承担不起了。”
　　 不知是气恼，还是委屈，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我努力克制住，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周围人都看我们。
　　 小敔看看左右，小声说：“等一会儿有了空，我再和你说。”急急忙忙走了。
　　 再说，说什么呢？事情已是如此，我不是什么想不开的人，也用不着解释和安慰，我还得忙我的呢。
　　 回到办公室，我数数写好的标语，估计差不多够了，就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看最新的简报。只见小敔和小美笑嘻嘻的走进来，小敔坐在我对面，小美双手扶着椅背，站在小敔身后。
　　 我知道小美年龄虽小，却很机灵，就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地和她们闲谈。正说笑着，外面有人叫小美接电话，那个小姑娘就跑出去了。
　　 小敔看看窗外，然后看着我说：“哎，我是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故意躲着我，是不是准备至死也不再和我多说一句话？”
　　 她一再说开玩笑，是什么意思呢？是平时就是开玩笑，还是单单就那天是开玩笑？千头万绪，万回千结，我是解不开，理还乱，就说：“我的心眼儿窄，总是误解你的意思，惹你烦恼，因此，有时也觉得无法面对。”
　　 小敔眼望着桌面，小声说：“唉，都怪我脾气不好，说不了话，反而惹得你这样。”她抬起头来，又望着我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所做所为，一切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可为什么又说我辩证法学的好，换成其他人，气也得气死呢？你既然拒绝了我，我也不怨你，你现在又说这样的话，风风雨雨，忽冷忽热，搞得我确有点头疼。思想一阵，只好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热一阵冷一阵，我只怕反而把我害了。”
　　 小敔低下头，一边用指甲划抽屉，一边说：“我是永远也不会害人的…….特别是那些担心被我害了的人.”
　　 “那你说,我们关系处成这样，问题究竟在那里？”
　　 “全怨你！还不是你逼得？”
　　 “怎能全怨我呢？”
　　 “虽然也怪我，但主要还是怨你。从良心上说，我待谁也没有象待你这样好过。”
　　 回想过去的相处，我也不怀疑，小敔待谁也没有象待我好过，她说的对，主要是我误解了她的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弄出许多麻烦事，我应好好检讨检讨自己。我和小敔虽不是明媒正保山盟海誓的恋人，可也是互相默契心领神会，有着许多不可言传之处，相处成这样，也算是能沾沾自喜的良朋益友，何必更有他求呢？
　　 我刚要开口，闹嚷嚷的跑进一伙人，说要让小敔唱歌，拉扯上走了。
　　 屋里冷清下来，我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心想，我和小敔可以是好朋友，但在广众场合，还应注意分寸，农村终究是农村，太超前了，人们就会说长道短，绝不能再犯和絮影相处时的错误，而且要挽回和小敔相处中的不好影响。于是，我苦苦地思索，如何处理好我和小敔相处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忽然，传来一阵掌声和笑声，出去一看，原来是小敔在电话室里唱歌，好象是朝鲜影片《一个护士的故事》主题歌，唱得好听而且很有感情，我也跑过去听她唱。
　　 小敔唱了几段就停下来，笑吟吟的问我：“你一句一句地教我，没辜负你的一片心吧？特别是‘战士的心，永远忠于您’，唱得怎么样？”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的脸上，我又急又恼，狠狠地瞪小敔一眼，返身出了电话室，背后一阵哄然大笑。
　　 我一个人躺在常主任的床上生闷气。这个小敔是怎么搞的？我们的事早吵得飞飞扬扬，不是我胆小，在各方面还是注意点好，可小敔还要推波助澜，惟恐天下不乱。这种事情，光我注意也不行，这姑娘犯起傻来真也没治。
　　 正胡思乱想，觉得门帘一响，我赶紧坐起身，原来还是小敔和小美。
　　 那个小姑娘一看我的势色，哈哈大笑说：“你一定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进来了吧？”
　　 我懒得说话，就没吭声。
　　 忽听小敔煞有介事地叫我的名字，我受条件反射的影响，不由的就应了一声，小敔面带讥讽之色说：“呀！还活着呢，我还以为没有气死，反而吓死了呢。不然的话，摊花圈是小事，责任可就承担不起了。”
　　 我皱了皱眉头，干气没说。
　　 多亏常主任也进来了，让我带上几个年轻人布置会场，我乘机往外溜。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小敔紧绷着脸，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
　　 太阳快下山时，整个会场都布置好了，真个是：彩旗飘扬，标语满墙，红红绿绿，倒也显得热闹非常。不是自吹，这项工作也算是我的拿手好戏，什么都做得恰到好处。
　　 我想回“国防部”喝口水，刚挑门帘，听的妇联会有人说话，口音很象枣树沟的支书吴中有，心里一惊，本想进去落实一下，又怕小敔在里面，让人说我是见缝就叮的苍蝇，就弯回身假装上厕所。路过妇联会的窗户，斜眼一瞟，果然是吴中有先生，可能是不想摸黑走路，提前来了公社，正坐在炕上不知演说什么。小敔坐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一脸的忧郁，虽然她总是这么个样子，我仍担心吴中有说些不知轻重的话，一个是无心人，一个是多心人，弄不好，会给我带来一些无法预料的麻烦。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车到山前自有路，走着瞧吧。
　　 公社这次召开的农田基本建设动员大会是一次大型的会议，参加会议的包括大小队全体干部，也包括民青妇各组织的干部。一些边远大队的干部，会议前一天就赶到公社，住在预先安排好的地方。我村是东道主，特意请公社电影队放映电影。
　　 一吃晚饭，已到会的大队干部和机关上的人差不多都去看电影了，我没心思去看，一个人躺在“国防部”里胡思乱想。忽听有人敲窗玻璃，坐起来一看，原来是小美，我心里烦躁，不愿搭理她，就又躺下。
　　 小美跑进来，笑嘻嘻的说：“大家都去看电影，你为什么不看？小心闷出病来，走吧。”说着就伸手往起拉我。
　　 看着这个很讨人欢喜的小姑娘，我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仍赖在床上笑着说：“演什么电影？”
　　 小美仍拉着我说：“去了就知道了，保你满意。”并竖起食指放低声音说，“还有意外的收获。”
　　 我想，散散心也好。嘴里却说：“你去看吧，我不看。”
　　 小美用力把我拉起来，用乞求的口气说：“走吧，我的好主任。”
　　 “我才不上你的当，是不是你想看电影，来抓我的差。”
　　 小美笑了说：“哎呀，真把人冤枉死了，敔姐说，反正小春要照看大院，就鼓动他连电话也守着，把我解放一下，免得我闷死。”
　　 原来小美是小敔的一支枪。
　　 出了机关大门，果然，小敔在门口站着，拍了一下小美的肩膀说：“看来还是你面子大。”
　　 我心里想，何必如此呢？也懒得说话。
　　 放映地点在关帝庙前，演的是《五朵金花》，早开了一阵子。我们三个就站在人群后边看，小美夹在我和小敔的中间，一会儿和小敔说几句，一会儿和我说几句，看来这个小姑娘对她不容忽视的作用既有信心也很开心。
　　 不一会儿，我就全身心投入电影了，我对阿鹏和社长金花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能一见钟情很感兴趣，费心地猜想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仿佛小敔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回来了。黑影里，我觉得小美用手碰了我一下，低头一看，她手里抓着一把葵花籽。
　　 我接在手里，一边磕，一边说：“眼睛忙，嘴也不让闲着。”
　　 小美说：“这也是沾你的光。”
　　 原来是小敔买的。姑娘们就是心细，或者，我和小敔分别了一段时间，她能冷静地思考，能体谅到我的心，也就原谅了我。平心而论，即使我自作多情，也是因对她有好感，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是她待我有些过分，我才感到很痛苦。现在她这样做，我心里反而过不去，觉得自己心里难受，言行上免不了有些流露，说不定会伤害到她，就说：“什么沾我的光？我这个人心口如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自己做错了，能得到别人的谅解，也就心安了，根本用不着别人多费心。”
　　 小美笑了说：“你也是瞎猜疑，我那里说你做错什么呀？”
　　 小敔“哼”了一声，把手臂搭在小美肩膀上说：“看电影吧，不用白费口舌。——对牛弹琴。”
　　 于是，谁也不再说话，三个人安安静静的看电影。
　　 看了一会儿，正演到阿鹏和社长金花因误会而闹得不可开交时，小敔说：“电影导演真是胡闹，乱七八糟的，咱们不如回机关吧。”
　　 我正看到兴头上，听小敔说要回，那就回吧。三个人默默地离开放映场。
　　 过了小沙河，走到公社门前的坡下，一只小鸟在路旁的树上叫几声，绕着树飞几圈，叫着飞走了。小美说：“深更半夜的叫什么？是不是寻不见伙计了？”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小敔停下步，我和小美也只好站住。小敔对着鸟飞去的方向念念有词：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鸟声断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小美笑着说：“你这样替它操心，可说是对鸟弹琴了。”
　　 小敔盯着我，一声不吭。我心里十分诧异，小敔的这首诗竟和我的“咏雁”是异曲同调，不过，我那“咏雁”是自怨自怜，有怨无悔，怨而不愤，可望《离骚》之后尘，而这首诗怨悔怨愤之情却昭然若揭，我真怀疑自己又错了。站在那里默默沉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小敔举拳对小美说：“恨不得一拳捶死你！”脚一蹬，快步走了。
　　 小美甩一下身子说:“我成气圪嘟了？！”
　　 我忙解释说：“这不能怪你，都是我连累了你。”
　　 小美说：“怎么不怪我？刚才说对牛弹琴，我也不明白，本来早该躲开，却木头似的插在那里，捶死也活该！”
　　 我一听，这姑娘年龄不大，思想倒挺复杂，脑子里乌烟瘴气的，就用指头摁她额上一下说：“你呀，这就是你的意外收获。”
　　 扔下她，撒腿也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会堂里的高音喇叭大放革命歌曲，早早的就把人们惊动起来，我和小春把公社里外院打扫干净，就到大礼堂里的会务组去报到买饭票。
　　 卖饭票的正是小敔，怕粮票找不开，要和人们兑零粮票，我知道她的脾气，也没理她。啰嗦了半天，人们大都没带零粮票，这时，参加会议的人来了不少，都在地上站着，等着买饭票，我就走到小敔面前说我有零的，谁知她用一种厌烦的口气说：“行了，不用兑了。”
　　 一股无名之火直冲顶门，虽知周围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一边等买饭票。
　　 这时，李梦龙进来了，笑着拍了我肩膀一下，似乎要说什么，看见小敔，立刻睁大眼睛，用洪钟般的嗓门大惊小怪起来：“哎呀，原来是敔小姐，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几个月没见，更出脱的漂亮了。哎，我说，桃花峪的水土真不错，太阳也没把你晒黑，反而面如秋月，越发白净了。说正经的，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
　　 我紧张的头发都站起来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只听小敔笑了说：“唱红的不急，倒急了跑龙套的。这事还用你急吗？”
　　 李梦龙“哈哈”大笑，又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那是谁急呢？”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忽听好象老马的声音：“到处找你找不到，却钻在这里瞎咋呼，快过来，有个急事和你说。”把李梦龙拉上走了。
　　 人们又乱纷纷的买开饭票，我擦擦头上的冷汗，乘机溜出报到处。小敔就是这样，她和我闹别扭，有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走进电话室，小美说：“给我看一会儿，我去买一下饭票。”
　　 “可以。我还没买，连我的也捎上。对了，你不是存着不少零粮票，我也有一部分零的，你全部换成零的去吧。”
　　 小美皱起眉头说：“昨天晚上惹得她生气，今天都用零粮票，她点的烦了，又该往我身上撒气。”
　　 “没事没事，不仅不生气，说不定还会表扬你。”
　　 “真的？”
　　 “你怎么连我也不相信呢？我拿人格担保，如果你受了气，只要我在机关，就替你守七晚上电话，让你美美的吃几天你妈的奶。”
　　 那个小姑娘忧虑重重的买饭票去了。
　　 不一会儿，小美回来了，兴冲冲的说：“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们正因为粮票找不开发愁，一看我拿的全是零的，就先把咱们的饭票兑换了。敔姐还高兴地表扬我说，呀，看咱们的小美，一下子变成大姑娘了，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并说，以后主任有什么问题，咱们小美都能解决。你听清楚了吗？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保你满意。”
　　 看着这个纯真而满脸稚气的小姑娘，我也不好说什么，就轻轻的笑了一下说：“你呀，真是个小姑娘。”
　　 小美不高兴地嘟起嘴说：“小姑娘，小姑娘，都十七了，还是小姑娘，我现在还有什么做不了的？别人叫我小姑娘，你也叫我小姑娘。”
　　 我赶紧说：“说你小，是逗你玩的，其实，咱们的小美，不知不觉就变成大姑娘了。好吧，以后我有什么事，一定找你。”
　　 那个小姑娘才露出骄傲的神气。我心里说，年龄小就是年龄小，真是个傻丫头。
　　 我觉得女人的想法就是奇怪，年龄小的时候，光怕人说自己小，处处想大模大样充大人；而真正年龄大了时，反而怕人说自己年龄大，五十多岁的妇人，打扮得象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老模老样，却偏要娇声娇气的说话，还要做一些幼稚可笑的小动作，让人哭笑不得。不过，我那有心思多考虑这些，光小敔也够心烦的了。
　　 小敔的行为让我怎么说呢？
　　 原来，我觉得她好象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她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我拴在她的战车后面，让我跟着车跑，也许那一天不需要我跟着跑了，她就把绳子砍断，一走了之，让我望尘莫及；但在此以前，我必须跟着跑。如果我因失望而想挣脱绳子时，她就拉紧绳子，或给我一点可以上车的似是而非的暗示，使我又跑到车的跟前。就是这样，我不能爱她，却又无法不爱她，只要她稍微示意一下，我就会或激动不已想入非非，或绝望伤心断肠垂泪，总是为自己的反应迟钝而后悔。事实上，不管是接近她，还是疏远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道我遇上一个风月老手了吗？我该怎么办呢？
　　 请你不要给我出主意，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你我预料之外。
　　 现在，我思前想后，也想通了，小敔从和我开始相处，一直都对我很好，自从我昏头胀脑拒绝陪她去检查团的工作，事情才发生了变化。不管她对不对，恶果都是我引出来的，是我先伤她心的，我就应当承担所有的责任。无论她待我怎样，我都应该尽力地好好待她，我要用痛苦来洗刷我的愚蠢。
　　 而且，你根本料不到，小敔这样给我难看，我反而醒悟了，为什么呢？絮影说的好，姑娘有时嘴里不说心里的话；小敔既然拒绝了我，就应把我置之度外，但她还是追着不让我，有时撒娇，有时撒气，甚至给我难看，这就说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打是亲，骂是爱，不吵不闹两分开；不光是我和她分不开，她也是和我分不开。不信？那你就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