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影集里那张发黄的她的小小的相片，仿佛一朵灿烂的鲜花，在我眼前绽放了三十多年。现在她依然似报春花般清新，像玉兰般清纯，如桃花般烂漫。她又似天边的一朵彩云，让我远远瞭望了三十多年。现在我用深情的手臂呼唤那朵飘去的彩云，再从我的心头掠过，给我的心底投下你轻灵的倩影。
　　 三十多年前，当我带着喜悦，坐在大学的教室里静静听课的时候，心里闪烁着一个美丽的影子。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她似乎新近才来，似乎又在我的心里存在了十几年。当我接到她从异地大学里寄来的第一封来信的时候，看到她那熟悉的字体，仿佛看到了天边一朵美丽的彩霞，轻盈飘逸；仿佛在草地上发现了一朵娇艳的花朵，娇嫩细腻。她的信不长，只有一页，内容很简单，只叙述刚入学的生活和心情，但我读起来感觉很长很长。我捧着信，在夜灯下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里萌发了一颗带着绿意的种子。
　　 曾记得，两周一次的书信往来，虽然各自只叙述自己简单的校园生活，没有摇荡的情愫，没有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但是她那用铅笔书写的甚至有几分潦草的字，犹如一缕缕春风，吹绿了我的心田。每次给她写信，如同沐浴在和爽的春光里，温暖幸福；每次给她寄信，如同完成一件神秘的使命；每次寄走了信，都会默默计算信到达的日期和返回的日期；每次她的信来之前，心里总会生出一种摇曳的期盼，仿佛期待远方的朋友到来；每次读过她的信，我都会将信收入一只纸袋，仿佛农夫收藏他的一粒珍贵的种子。三年的收藏，就是三十多年后我眼前的一叠已经发黄的信——一叠美好时光的凝聚，一叠可以重复的记忆。
　　 曾记得，我登上校园的围墙——一段荒败的城墙，望着城墙外不远处哗啦啦的汾河水，异想天开地企望河面上漂来她从几百里外的上游投进的一朵红花，或一片绿叶，让我看到红花绿叶上刻写的她的美丽的笑容。我企望汾河水可以倒流，把我投入河里的一粒圆圆的卵石带到她的面前，让她看到我那颗朴实的心，也看到那粒卵石在水面激起的美丽浪花。恋情将我变得虚幻，爱意将我变得多情。我是个十分喜欢大自然的人，希望她也喜欢大自然。因此，春天，我会写信，让她多看鲜花开发；夏天，我会写信，让她多享受绿荫的清凉；秋天，我会写信，让她看看秋禾成熟，享受收获的喜悦；冬天，我会让她多看雪花飘落，享受自然的美好。我经常凝视她那张小小的相片，一心期待摘取这朵理应得到的美丽的花朵。
　　 她的那张相片，是在我们高中毕业后一起去县城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时她给我的。那是一个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的清晨，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们奔驰在弯弯曲曲的山沟小路上。临近县城，她伸出一只肤色润泽的手，从我的身后伸向我身前的衣兜里，放入一张她的小小的相片——至今依然完好的那张小小的发黄的相片。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流，热流顿时流遍我的周身。我的眼前，仿佛又升起一颗霞光四射的太阳，我沐浴在两颗太阳的灿烂光辉里。
　　 我俩是高中同班同学。那时我喜欢在篮球场上展示自己的风采，她喜欢在书本里寻找自己的乐趣。平时，彼此没有多少言语沟通，只有相遇时会在不经意中投向对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这时方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但是一旦有什么急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找我帮忙，似乎于她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其实我们之间只关乎一个“熟’字。我不曾想到一个“熟”字会演绎为后来的恋情，更不知一个“熟”字纠葛着我和她多年的情感。高中的生活是温暖的，但没有温暖我们初中已经冷却了的情谊；当然高中那深邃的寒窗也没有彻底封锁我们潜藏在心底的友情。
　　 我俩是初中同学。文革动乱的那段日子，我和她在同一所学校里同样为狂热燃烧着。我们因不辨是非而疯狂，各自在自己的派别里疯狂呐喊着。尽管如此，我们之间没有其他人那种失去理智的仇恨，甚至还有几次亲近的小叙。为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至今我依然不得其解。兴许，这点近，不与我们是乡邻无关；这份亲，不与当年那份童贞无关。那时，她身上洋溢着少女的青春和美丽，不少男生爱慕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忘返，我的心似乎也有春芽般的萌动，但狂热烧毁了我刚刚萌动的春芽。我曾忧伤地抚摸着校园里的依依垂柳，叹息那份亲近渐离渐远，直至高中也没有恢复。
　　 我记忆的荧屏上浮现出了黄土高坡上一个小小的山村，一个为长长的土墙围着的校园，土墙外站着一排高高的白杨。那是她的家所在的村子，是我们读高小的校园。不曾想到，我会在这里又遇见她。那时，正值豆蔻年华的她，矮矮的，如一株出土不久的春苗，绿绿的，嫩嫩的；又似一朵刚刚绽放的小小山花，新意扑人。我十分喜爱她可爱的样子，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注视着她。现在依然记得，当她轻轻浅笑时，似夏初路过她家枣树旁看到的白皙的枣花，眉眼盈盈；当她开怀大笑时，如她家花台里绽开的粉嫩的海南花，含芳吐馨；当她静默时，像她家窗台上那朵宁静的马蹄莲，晶莹剔透。我喜欢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绽放，我一遍又一遍将她绽放时闪现的光华存入心底。我神往这朵小花，想去嗅嗅它的芳香，想去摸摸它的娇嫩，想把它植入我的心田，让它在我心里永远开放。这种莫名的期盼，伴随着我一段又一段的求学经历，甚至今天依然在期盼。
　　 我的记忆回到更加遥远的童年。我们曾是孩提时代的朋友。大跃进时乡里办了一个缝纫组，为乡亲们缝纫衣服，我们的母亲从两个村子凑在了一起，我俩也凑在了一起。我们住在半山坡上原是王母娘娘庙宇的四合院里，那里有一座戏台，有一个水窖，有一颗今天更加苍老的洋槐。戏台上，洋槐下，我们在天真无邪中戏耍，在纯洁烂漫里说笑。什么有趣，什么无味，而今我已全无印象，可她依然可以忆起那时一件件为时间磨灭不掉的小事。正是因为这份童贞，四十年后我会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的母亲像为久出而归的儿子炒菜，她的父亲如待贵宾与我碰杯；正是这份童贞，五十年来我的心底一直留存着她儿时的身影；正是这份童贞，我人生的字典里多了一份青梅竹马的体验。
　　 从两小无猜到大学的相爱，一个“熟”字渗透其中。收获这份爱情，对彼此十分熟悉的我俩而言，天经地义，情通理顺。
　　 大学毕业后，我和她分配到了相隔只有几十里的两地工作，虽然我们的心里依然留存着那份恋情，可一个“熟”字又让彼此倦怠，那朵激情的火花渐渐黯淡了。虽然我曾想重续恋情，无奈情火难以旺盛。三年后，我听说她结了婚，她听说我依然孑然一身。一个多么无奈的结局！等到我们再次相见，已过了十五个春秋。
　　 十五年，一段漫长而短暂的光阴，这是我们之间的一段时间真空。无言的离别之后，相互之间没有鱼雁传书，也没有电波闪现，唯一的信息是我从同学那里知道她从异地远走东北，她知道我从家乡远走西南。山高水长，迢递数千里。因远离家乡而产生的思乡思亲之愁折磨着我，我经常郁郁寡欢。我有了自己的家，而那颗难以抑制的心却不时飞向遥远的东北，想在那片陌生之地找到那颗同样牵挂着我的心。忧郁将我变得多情善感。有时，观花，我会想起小时候她那张像家乡山花一样可爱的笑脸；赏月，我会想起她给我相片时那只丰润的玉手；叶落，我总想让天上的大雁给她带去我的全部消息；风起，我会想起与她别离后的种种惆怅。旧情难忘，似家乡那条长流不息的河水；新忧不断，如西南冬春的绵绵阴雨。思念她时，我会悄悄拿出那张她的小小的渐渐变黄的相片，凝视许久；会从相片中再现高中时代那张灿烂的笑脸，也会从中幻化出她已为人母后春色消褪的倦容。我会悄悄捡出那叠保存了几十年的书信，从那已经变淡了的铅笔字迹中拾取当年一次又一次的喜悦。我问自己：忧思绵绵，何时是个尽头？真情殷殷，何时方被了解？时过了，人远了，情迁了，希望渺茫又渺茫，只有叹息复叹息。
　　 突然，一封家乡同学来信告知，要举办高中同学聚会，我从千里之外赶回家乡。
　　 当我见到阔别十五年的她，仔细端详已届中年的她，虽然春色不再，而风韵犹存。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淡如清澈池水中一片平淡的涟漪；她眼中透出悠悠的神光，悠如夜晚天上明月抛洒的迷茫月色。虽说十五年没见，可我读懂了她的心，这是几十年相熟磨练出的秘功。
　　 还记得，在夏夜家乡那孔清凉静谧的窑洞里，我们坐在炕沿上，一起回忆我们之间一段又一段共同的经历，一起感叹年华易逝。她为未能珍惜当年的情感而惋惜，我为在情感面前徘徊不前而悔恨。昔日那份温情与爱意，悄悄从我心底涌起。我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她如一只顺流漂泊的小舟，顺势停靠在我肩膀的岸边。她松了，松弛在我怀抱的温馨里；她醉了，醉倒在我怀抱的甘醇里。我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肩胛，在柔软中享受着甜蜜与舒坦。这是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投入我的怀抱，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用热手抚慰她的肌肤。她身上散发的清香，仿佛一股清流，流入我的心房，滋润着我那片久已干渴的心田。
　　 还记得，在家乡那个绿草茵茵的山顶上，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上银河静静，群星闪闪；山下清水哗哗，灯火悠悠。我们嗅着山草的幽香，举首仰望深邃的夜空，俯身观赏山下村庄的夜景。她再次依偎着我的肩膀，绵绵细语。她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我们返回昔日未曾体验过的浪漫；她说那次上大学前的离别，在她心里埋下爱情的种子；她说她的新婚之夜，在酸楚中度过；她说十五年来，她枕边睡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远在天边的我；她说夜晚不眠之时，她的心里总会飞到西南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找我的身影；她说夜梦中不时出现与我相约的情景，有时让她开怀，有时让她伤情，有时醒后会发现泪湿枕巾。夜凉如水，情暖似火。我们在夜幕中忘却自己，忘却人世。
　　 还记得，在一个小雨滴答的夜晚，我们撑着一把雨伞，在村边小路上踯躅。雨停情起，我将她抱起来在空中飞旋，她快乐的咯咯声玉珠般溅落在路边的青纱帐里，银铃般惊起树上扑棱棱飞去的宿鸟。
　　 还记得，在北京车站的候车室里，我们相依而坐。在分别前珍贵的时间里，我们只用依偎时的感觉诉说各自的心理，倾听对方无言的呢喃。不言是情意最浓的言语。她拒绝我给她买任何礼物，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自己带的一袋鲜红的枣子塞给她，她执意不收。至今我依然悔恨，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让她接受一小点礼物？礼物对她是多余的，只有情意是珍贵的。当我们在车站广场边告别时，她垂着眼皮，泪水婆娑；我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滚落，如鲠在喉，以至哽咽起来，不能自已。
　　 一别又是十五年。那朵彩云依然飘在天边。这十五年里，我会想起那次相遇时真情涌现的快乐；也会忆起儿时王母娘娘庙前的那棵老槐，高小校园土墙外的那排白杨，中学校园里的依依垂柳，大学城墙外的哗哗汾水；也会再去凝视那张已经发黄的她的小小的相片，翻检那叠已经变黄的书信；也会用电话询问她的情况；也会在梦里再现她的音容笑貌。可我理智了，再不会因春花绽放而相思不绝，不会因夏雨潇潇而惦念不已，不会为秋雁飞过而惆怅，不会为冬雪飘落而伤感。因为过去毕竟已经过去；因为彼此相隔数千里，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因为她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无须朝朝相思，暮暮相念。两情相融，何须朝朝暮暮！
　　 我失却了爱情，却收获了友谊；失却了过去，却收获了未来。
　　 失却固然惋惜，而将失却的东西珍藏心中，何尝不是一种拥有？
　　 我会永远珍藏那张发黄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