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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黑蚂蚁.黄蚂蚁 ——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


作者:陋石 进士,6056.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728发表时间:2008-12-14 18:41:13


   天蒙蒙亮,五婶就拽回一把艾蒿,在院门、窑门、窗户框上别了个遍,顿时一缕淡淡的清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又撂开两条瘦长腿,几步跨到南墙根,一撸袖子揽起一抱柴禾。
   山里人不烧煤炭,只烧柴禾。太粗的柴禾要劈,细了又不耐烧,只有擀面杖粗细的柴禾最合适。平日把柴禾打下,就放在山上,等风干后再弄回来,垛在墙根下。啥时烧,啥时取,十分便当。
   五婶抱起柴禾,刚迈步,一根柴禾就脱了手,掉在地上。她没捡,就那样一步一脚地往前踢。柴禾是横着的,踢到窑门口就踢不进去了。她不想把抱着的柴禾先放到窑里,再来捡地上这根柴禾,就用脚尖一挑,那柴禾便蹦了起来。她顺势用膝盖顶住横担在窑门框上,身子稍稍朝前一拱,那柴禾“吱”地一声就弯成了一张弓。当她觉得身子将要失去重心时只得停住,那柴禾“嗖”地又恢复了原样。
   若在平日,柴禾早就成了两截。而今天,柴禾不光没折断,好象还有意跟她较劲儿。她膝盖一顶,心里说:进!那柴禾“吱地一声说:不!柴禾不光没进去,反倒把她弹了回来。她冷不防身子向后一个趔趄,当她站稳时,那根柴禾已落在了地上。她暗自笑了,在心里说:我就不信猫不吃生姜,狗不喝辣汤。她朝前又站了半步,再次用脚尖把柴禾挑起来,用膝盖顶住。使足了劲儿,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进去!随着“嘎嘣”一声响,连人带柴禾就滚进了窑里。
   这是一孔套间窑,就是两孔窑连在一起,在两孔窑中间挖个过道。外边窑里作饭,里边窑里住人。
   外边窑里一进门就是炉灶。灶台上一口大锅,看样子是牢牢地砌在炉灶上的。一只风箱紧挨着炉灶。这风箱很老旧了,油漆脱落的斑斑剥剥,拉杆已磨成了半圆。窑的最里边摆放着一张桌子,窑壁上贴着一张落满了尘土的祖宗牌位。两边地上立着几口盛粮食的大缸,和一些杂物。紧靠窑门的右边是一口大半人高,两个人搂不住的水缸。这种大水缸家家必备,山里人吃泉水,水泉却在沟下。人畜吃的水都要用毛驴驮,一次就要驮个够,水缸小了不行。
   风箱“乒乓”作响,火光明灭闪烁,窑外的烟囱上便挺起一股黑烟,急匆匆抹在了茫茫天幕上。
   “乒乒乓乓”扰醒了在里间窑里睡觉的凤儿。
   凤儿是五婶的孙女。她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睡眼,伸手从炕头探过衣裳,三两下穿好,就下了炕。
   凤儿来到外间窑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奶奶,咋不叫我。
   五婶拉着风箱,头也没回地:今儿端午,你再睡会儿。
   凤儿没答话,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脸盆里,着手洗脸。
   山里人不用毛巾,也不用香皂,洗脸只需一块一尺见方的厚粗布。
   凤儿洗完脸,拿过木梳,一拧身坐进奶奶怀里。
   五婶轻轻地取下别在凤儿头发上的卡子,用嘴唇噙住。一边给凤儿梳头,一边唠叨:你嫁人了看谁给你梳。
   凤儿皱起鼻子朝奶奶嘻嘻一笑:我不嫁人,就陪着奶奶。
   五婶轻点凤儿额头:十五、六了,还不着调。便把凤儿搂在怀里,轻捋着她的头发,吸吮着她身上这熟识的气息。
   凤儿从小就没了娘,她娘生下她就死了。她饿得嗷嗷直哭,五婶就把自己那干瘪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她那小嘴嘬得奶头“吱吱”响。哄了嘴皮,哄不了肚皮,没有奶水,养不活娃。五婶就讨偏方,喝汤药,硬是催下奶来,凤儿才得以活命。
   凤儿是吃奶奶的奶水长大的,五婶觉得凤儿就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吝惜凤儿命苦,就越发地宠爱,一时不见心里就不落实。
   水开了,五婶舀水烫面炸油糕。
   端午节炸油糕就像大年夜吃饺子一样传统。山里人过端午最讲究炸油糕,炸下的油糕焦黄酥脆,外焦里嫩,筋道滑溜,香甜可口,管保你吃了这个想下个,咋也吃不够。
   端午节,除了炸油糕,另一个重要的举措就是做“香袋儿”。
   在这十里八村,凤儿是出了名的巧手,剪窗花,做针线,没人比得了。她从针线筐里翻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碎绸布块儿,剪了个正方形,布面对布面地叠在一起。拇指和食指精巧地捏住小小的绣花针,将针尖在头发上一抿,一上一下地走针,在布上缝了个“心”形。这个心并不封口,在这小口里把布面翻出来,又薄薄地撕了一片棉花,撒上香料,柔成个团,塞进布袋里,这才把口封起来。再在心尖尖下系一根丝线坠儿,这个香袋儿就算完功了。
   香袋儿只有指头肚儿大小,三角的、椭圆的、四棱的、八角的、菱形的,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袋里装着香草、藿香、木香、白芷、苍术,十来种香料,老远就香气扑鼻。戴在身上还能除瘴避邪,人见人爱。
   炸好热腾腾的油糕挨家挨户地送,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五婶吩咐凤儿,说:别的家你送,你二姑家的我送,我有话说。
   凤儿端着油糕出了门。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蓝格莹莹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日头爷一冒尖就红了脸,把个月儿坪烤得热乎辣辣烫手。
   在这喜兴的日子里,孩子们遍世界地撒欢。他们聚积在一堆“顶牛”,这是名副其实的顶牛,不过是顶蜗牛。
   两个蜗牛尖对尖地顶,谁的蜗牛被顶破了,谁就输了。输了就要“老牛上坡”。赢者把拇指放在输者的鼻子上,一直从鼻尖推到鼻跟。输者还要同时长长地叫一声:“哞——”
   一阵阵欢呼,一阵阵喝彩,月儿坪在欢声笑语中颤颤地抖动。
  
   二
  
   山里的人家住得很分散。月儿坪虽然是个村子,却只住着10来户人家,其余30几户住在前硖、后凹、峪里、崖下,一些沟沟岙岙里。二姑家住在下沟,去她家要爬一道坡,翻一道沟才能到。五婶从二姑家回来,一路上,沟沟叉叉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一派节日的气氛。
   五婶去二姑家是说凤儿的婚事,自然是一顺百顺。心里一高兴,脚下也就轻飘了许多。
   她从坡上来,一眼就瞧见自家窑顶老槐树上那罐蜂窝。
   罐蜂是一种野蜂,其窝形如瓦罐,泥土做成,大的一人多高,小的也有二尺来长。
   罐蜂特别凶猛,个儿也特别大,一寸多长,有手指头粗,油光黑亮,屁股上的刺跟锥子一般粗,别说人了,就是牛、羊被它蛰一下也受不了。
   面瓮大的罐蜂窝在中风忽忽悠悠,她生怕掉下来摔在院里。可是罐蜂很贼,一有动静,便倾巢出动,只有天黑了再把它弄下来。她一边想,一边看,一边走。不留神脚下一滑就滚了坡,扭了脚。
   凤儿给别人家送油糕回来,见奶奶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眉眼拧成个疙瘩。急忙跑过来把奶奶扶回家。
   别人家也给五婶送来了热腾腾的油糕。咬一口,香、酥、脆、甜。这浓浓的乡情淹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人们沉浸在节日氛围里的时候,就听天边一阵轰鸣,飞来两只大鸟。
   那大鸟响声很是聒噪,吼得人心里直发毛。翅膀下有两只大大的红眼睛,屁股后还冒着黑烟。山里人不知这是飞机,全都跑出来站到高疙瘩上仰着脖儿看希奇。
   大鸟在天上转了两圈就飞走了,山里人觉得很好玩。
   不到一袋烟工夫,天边就滚来隆隆的雷声。黑压压一群同样的大鸟飞过来,遮天蔽日,连空气都在颤抖。
   大鸟飞到西滩渡口上空便下起了蛋。那蛋不是圆的,是长的,还带着哨声,晃晃悠悠地跌落下来。刹时地面上就腾起一股股冲天的烟柱,接着响起山崩地裂样爆炸声。气浪一股股扑过来,催得人摇晃不定。
   不知怎的,大鸟把两个蛋下在了离月儿坪不远的地方,虽没伤着人,却炸死了两头牛。山里人猛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西滩渡口在黄河西岸的佛云山下,月儿坪在山腰里。离西滩渡口不到五里地,哪儿驻守着中国兵,顷刻间,枪炮声炒豆似的连成一片。
   人们早就听说要跟日本人打仗了,啥时打,打仗是个啥样儿谁也没见过。今儿一见,乖乖!吓人!
   一听说日本人来了!人们顿时就炸了窝。他们更怕大鸟把蛋下在头顶上,家家携儿抱女,牵牛赶羊,孩子哭,大人叫,争相往后山里逃。
   五婶由凤儿掺扶着来到沟畔上,急得她两眼冒火。她当家的和儿子给国军当差去了,家里就剩下她跟凤儿两个,偏偏她又扭伤了脚。当她从窑里一踮一踮地拐出来,村里人早已逃光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谁顾得了谁!
   五婶是个大脾气,从来啥事也不往心里搁。今儿,她再也沉不住气了,眼望着通往后山小道上那些慌乱的人群,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
   凤儿抓住奶奶两手便要背起走。五婶又瘦又高,凤儿又矮又小。她咋能背得起奶奶呢?
   奶奶说:别管我了,你快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一个老婆子,怕啥!你快走啊!
   就不!
   五婶急了,捡起块土坷拉砸凤儿。
   凤儿一扭身,钻进了窑里。
   村里静得死水一潭。五婶懒散地背抵着院门,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冷冷清清的窑院。
   窑院呈“п”形,坐北朝南。院里有五孔窑洞,东西两头各一孔,东头的喂牲口,西头的放杂物,中间的三孔住人。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榴花开得正艳。树下闲置着一个石碌碡。几只鸡儿静静地卧在牲口窑里,它们被枪炮声吓破了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五婶犯愁了。这兵慌马乱的,凤儿一个大活人,把她藏到哪儿呢?她听人说,日本兵个个是红毛绿眼睛,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她虽没见过日本兵,却知道日本兵很可怕,焦急的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
  
   三
  
   逃往后山的人们刚翻过山梁,就见沟底里雾气狼烟一片火海,枪炮声比渡口上还邪火,便掉转头又往回跑,也顾不得那些牲畜,自己逃命去了。此时,人们就像懵头转相的蚂蚁,乱作一团,一齐拥向了黄河畔上的马口崖。
   马口崖顶上有个天然的洞穴,口小肚大,可容纳百余人。崖壁高十来丈,立陡光滑。黄河从崖下擦壁而过,撞击的回水形成一个很大很大的漩涡。居高临下,从这儿斜看过去,渡口上一切尽收眼底。
   一直到后半晌,枪炮声才渐渐停下来。渡口上,滚滚浓烟宛如一面面扯起来的黑旗,空气里的火药味久久不散。河面上漂浮着一层死尸,如同一条条肚皮朝上的死鱼。斜阳映照在水面上,粼粼波光汇成一片亮白。在这亮白里,一群群乱轰轰的苍蝇贪婪地追逐着死尸。
   渡口上穿灰军装的中国兵没有了,全成了穿黄军装的。枪尖上挑着一面小白旗,旗上画着个圆圆的红烧饼,刺刀的亮光一闪一闪地晃过来。人们猜想,这就是日本兵。
   枪声虽然停了,洞里的人们并不敢马上走出来。柱子牵着他媳妇桃花的手猴在洞口,探着脖子朝洞外瞧。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那些挨千刀的日本人。媳妇娶进门还不到三天,日本人就来了。要不是日本人来,这会儿他跟桃花正拱在被窝里热火呢!现在可到好,抓住媳妇那酥软的小手,浑身直冒火。
   他望着望着,一低头就瞧见了崖下漩涡里漂着死人,密密麻麻,他那眼睛便不停地眨巴起来。
   黄河发大水,上游的东西漂下来就汇集在这旋涡里,旋啊,旋啊,半天也冲不走。村里会水的年轻人就脱个精光,跳到旋涡里捞,见啥捞啥。今天这旋涡里不是物件,而是死人。黄河边上的人都懂得,死人如果光着身子就啥也没了,如果还穿着衣裳,他身上可能就有财物。
   豁然他眼睛一亮,眨巴了几下,脸上略过一丝喜悦,撒开桃花手就朝洞外爬。桃花问:你去哪儿?他头也不回地:别管。
   从洞口到崖下的黄河边没有路。通常是先到渡口,再拐回来到崖下。他没敢这样做,渡口有日本兵,便顺着崖边那立陡的斜坡出溜下去。
   旋窝很大,水流也就很慢。他在河边找了一根干树枝钩漩涡里的死人,钩住一个就拽上岸来。
   哇!果然被柱子料中了,死人兜里有银元!不是一块,而是好几块。他忙不迭地从中拣了两块,在衣襟上一蹭,左手中指托住一块,右手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掐住另一块,两块银元轻轻地一碰,便发出十分悦耳的金属声。那纯净而幽长的声音在他心里颤颤地荡漾。
   他佝偻着腰身,脸几乎贴在死人身上,眨巴着小眼,颤抖着双手不停地在死人身上摸索。他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原先,他只想弄几块银元给媳妇打付镯子,没成想这么多,想停都停不下手。
   在这寂寥的黄河边上,独自在死人身上摸来摸去,他心里不免就有些发怵,便在心里念叨:“老总啊!这些银元你带到阴间也没用。不如我给你们换成冥洋,保管不叫你吃亏。”他越翻越来劲儿,兜儿渐渐鼓起来。
   柱子全神关注在死人身上,就觉身子朝前一扑,栽进了水里。当他爬上岸时,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了他胸前,两个日本兵比刀子还吓人的眼睛直逼着他。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被日本兵踢下水的。在杀气腾腾的日本兵面前,他真的颤抖了,一股热乎乎的尿水顺着裤裆淌下来。
   一个日本兵对着柱子哇啦了一通,柱子还没弄懂是咋回事,一顿枪托子加皮鞋揍得他呼爹喊娘。突然崖上传来一声女人尖利地呼叫,日本兵停住了手脚,警觉地巡视着四周,终于发现了崖顶上这洞口。
   这是一个非常隐秘的洞口,周围长满了荆棘蒿草。若不是事先有所觉察,站在崖下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由柱子带路,两个日本兵来到洞口。
   日本兵没有贸然冲进洞去,照例对柱子喊叫一通。
   这回,柱子弄懂了,日本兵是要他把洞里的人叫出来,他为难了。且不说全村大小几十口人藏在洞里,他媳妇桃花也在里边。咋办?就听日本兵“巴嘎”一声叫,枪托子像捣蒜锤一样砸在他身上,鲜血顺着他口角涔涔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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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的面很小,只是一个村庄,没有宏大场面,却让读者看到当年日本军队的侵略,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在憎恨日本侵略者的同时,不忘国耻,不忘历史。小说对奶奶这个人物的设置,让人感到非常的悲壮。对于柱子,桃花,凤儿刻画与那个罐蜂窝的伏笔,可见作者用心之良苦。我们不只感动于故事的本身,更被作者的文字所感染。[编辑:槐花乡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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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菖兰        2008-12-15 11:50:20
  一曲中国衰败时的哀歌,一曲不甘屈辱奋起反抗的战歌。山村的风土人情,被描写得非常贴切,再现了极其惨烈的历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我们永远牢记日本帝国主义的残暴,不忘国耻。
繁华的尽头,菖兰微笑
2 楼        文友:莫小七        2008-12-17 15:41:32
  欣赏了,问好作者
一个文学爱好者
3 楼        文友:田缰喇        2015-09-12 19:13:0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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