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叶黄，秋叶黄，
　　 一场薄雨心生凉……
　　 已是晚秋，天越来越凉了，院子里的树梢上，零零散散的还挂着几片黄叶，岌岌可危的，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刮落了去。
　　 她坐在窗前，冷冷的面容如雕刻一般。半天姿势也不变动一下。
　　 “哎——”
　　 有人喊她，她扭过头。哦，是邻床的，她家人买来了新鲜的水果，招呼她吃一个。她缓缓地摇摇头，又把眼光转回窗外。
　　 有什么好看的呢，邻床嘀嘀咕咕的自顾自地吃起来。
　　 是啊，有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她在等他，窗外看得清院子里的动静。院子里那条长长的路，弯弯曲曲左拐右拐，通向医院的大门口。他出去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他没说她也没问。他一向是个有主意的男人，即使现在老了，那股子劲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出去的时候他只是微微地笑了，细心地给她掖掖被角。温言的跟她说，乖乖躺着，他一会就回来。那神情和几十年前哄她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当年的她还是个清甜少女，而今她已经老了，行动不便，满脸皱纹。可他还是没变什么，岁月待他真的好宽厚，他年轻时就是个帅小伙。现在依然浓眉朗目，鼻直口方，挺拔的身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岁……
　　 她不竟微微有些鼻酸，年轻时她就爱腻他，哥长哥短地叫。撒娇耍赖，而他好像总没脾气，好性情地哄着她宠着他，那时的她多美啊，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调皮地甩来甩去，一不小心就摔在了他的脸上，他顺势抓住辫梢，凑到鼻端轻嗅。
　　 “香，真香啊……”他一脸陶醉，她却羞红了脸，用力一拽，拽出了辫子，一溜烟跑回房间去了。他站在院里，得意地哈哈大笑，惊得院子里的小麻雀，都扑棱棱飞了起来。
　　 那时候的他们，多年轻啊！
　　
　　 二
　　 记得当年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
　　 年轻时候的他，其实很张扬，脾气并不好，只是对她从没发过一次火。那宠溺的言语看得旁人都要嫉妒，连生他养他的老妈，也老嘟囔说没这么好的待遇。他学给她听时，她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红红的小嘴吧嗒吧嗒地嘟嘟个不停。他竟然看痴了，心神激荡，上前一把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
　　 她微微低下头，把燥热的脸颊贴在凉凉的玻璃上，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怎么又想起来了。
　　 邻床吃完了水果，安静了片刻，又开始跟她搭话。
　　 “哎，我说，你们家男人干啥去了，平时眼手不离的，今个咋啦，从吃早饭起就不见人了？”
　　 “他出去有点事……”
　　 “哦，我说呢，你家男人对你是真好，体贴得无微不至，哪像我，得了这病，他才来看过我几回，要不是女儿还记挂的我，我早撑不下去了。咱女人这辈子，要是嫁不到一个知冷知热男人，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了……”
　　 临床说着说着竟哽咽了起来，随之眼泪哗哗地流。她赶忙掏出手绢递给她，还没缩回手，吧嗒，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赶忙扭头，去看床头的玫瑰，那是他早晨走的时候给他插进瓶子里的，新鲜得还滴着露水。
　　 她是癌症末期，邻床也是，医生说，她最多可以再活半年，现在已经是八个月多了。虽然她早已身轻如羽毛，化疗几乎掉了大片的头发。可，她还活着。
　　 她病情确诊的那天，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一夜。一天后，他开门走了出来，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抱她要去医院。倔强的她不愿，自从知道自己病情的那阵，她就变得漠然，极少说话了。她不想治，不想花那冤枉钱。他疯了似地让她闭嘴。这是他头一次冲他发火，还真把她镇住了。她转头看他，他刚硬的脸颊早已泪痕交错，于是她闭了嘴，安静地跟着他住到了这里。他给她用最贵的药，花再多钱也不可惜。伺候她忙前忙后，全是他在打理。可是她还是枯萎了，像一朵燃尽生命的花瓣，迅速地枯萎了。任凭他多么体贴多么仔细，她还是一天天地枯萎了……
　　
　　 三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沉思中的她并未听到，邻床早哭得泪眼模糊，倒在床上睡着了。
　　 是他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两眼红肿，委屈的注视着他，“怎么这么久？”
　　 他慌了，赶忙给她擦去泪水。“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妹乖乖，别哭，我这不回来了吗！”
　　 多少年了，他还是改不了这么叫她，每次看到她落泪，他的心就像刀绞。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小盒子，她接过打开，一个晶莹剔透的钻石戒指，安静地躺在盒子里。她讶异地抬头看他。
　　 他微笑说：“给你的，这些年，委屈了你，这是我的心结，我发过誓的，这辈子怎么也要给你买上这么一颗。”
　　 “为什么？这……”
　　 “什么也别说了，买给你的，你就戴上，乖……”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戒指滑过她的白皙的手指，正好合适。他痴痴地注视着她说。
　　 “哥请人在乡下盖了间屋子，你不是一直很想回乡下吗，妹乖乖，哥抱你回家……”她幸福地哽咽着，用力点头，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滴落在他结实的胳膊上。
　　 三个月后，乡间郊外的茅草屋旁添了座新坟，他愣愣地瘫坐在地上，全身都是泥土，目光呆滞。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小路而来，停在他的背后，轻声唤：“爸——”
　　 他扭过头，哦了一声。小伙子又开了口：“爸，姑已经不在了，你就跟我回家吧，我妈……我妈说她永远等着你。”
　　 “你回去吧，告诉你妈，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办离婚不是一时之气，公司手续我已经全部移交给她了，几十年的怨偶，没能让她幸福是我的错，可我也赔上了几十年的光阴，和你姑一生的眼泪，我也没多少年好活的了，剩下的时光，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小伙子还要说，他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他离开，小伙子只好闭了嘴，沿原路返回。刚走几步，他叫住了他，说：“好好孝顺你妈，跟她说，我对不起她……”
　　 小伙子无奈地叹气，渐渐远去。
　　 他抬头，已是深冬，屋旁的树稍早已光秃秃的不剩一片叶子。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好低，眼看就是一场雪雨，是的，一片冰凉的雪已经落在他的额际，转眼工夫就下的是纷纷扬扬的，他一动也不动，任凭雪在他身上堆积、堆积……
　　 “哥，你看，下雪了，好美啊！”
　　 “妹乖乖，快进屋去，雪这么大你会着凉的！”
　　 “偏不，要你管啊！”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让俺未来的妹夫管？”
　　 “……”
　　 “呦，妹咋哭了？妹，哥错了，哥亲下，不哭……”
　　 “啪——”房门关上了，一耳光清脆地响起。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叫喊着，“你个死丫头，没羞没臊的，又在勾引我儿子，你算干吗的，和你娘一个狐臊样。想男人想疯了，明就找个男人，把你嫁了！”她委屈地挡着劈头盖脸的笤帚，一句也不敢回嘴。
　　
　　 四
　　 那年他在城里打拼，他的母亲，悄悄背着他，把她嫁了，嫁到遥远的山外。他和他母亲翻脸成仇，找了她二十年。找到她时她已经枯瘦如柴一身的病。她是个孤儿，是他父亲带着他。在一个下大雪的天，从一个瑟瑟发抖快要死掉的女人身边抱过来的，那年她七岁，他十七岁。他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她的娘，只是他爹当年的初恋情人。
　　 “哥，听说人死了，都要喝一碗迷魂汤，会把前世遗忘，下辈子，你还能记得我吗？”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絮叨着。
　　 “妹乖，哥记得，哥一定能找到你，哥下辈子谁也不要，只要你……”
　　 “哥，怎么还不下雪呢？”
　　 “哥，我想我妈了，我妈说她会来接我……可是我等了三十多年，还是一个人……”
　　 “你不是有哥吗。哥陪你，哥这辈子都陪你。”
　　 “哥，我好困，我累了，想睡……”
　　 “妹别睡，妹……”
　　 “哐当——”一枚晶莹的钻戒，从垂下的手指滑落，掉落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那一夜，抱着她的冰冷，他一夜发如白雪，两鬓染霜。
　　 ……
　　
　　 风从遥远穿过
　　 这个世界再也听不到你的足音
　　 季节还是一年年轮回
　　 下一个雪天
　　 陪我的
　　 不会再是你
　　
　　 这个角落如此冰冷
　　 我还在寻找你的呼吸
　　 你的影子
　　 淹没在这茫茫雪季
　　 今生无言
　　 下辈子
　　 我一定要找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