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字耄卿，又名三变，景佑元年进士，为屯田员外郎。他因不受皇上恩宠，一生穷愁潦倒，浪迹江湖，与中、下层民众接触较多，尤其和歌妓乐工往来密切。其大部分作品虽未摆脱儿女情怀，但写的是平民的离合悲欢，已非同贵族阶层闲愁琐怨。此属长短句在题材方面一大转变，有别于晚唐五代。
　　 历来关于柳词之评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论者多半认为它格调不高，措词不雅。反之，也有人称它为词家正体，足冠群流。凡此种种，或难免偏颇，或过甚其词。然而不论褒贬如何，均无可否认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柳三变作新乐府，天下咏之。”（《后山诗话》）“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连今天的中学生都爱背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我个人觉得柳词有下述几个主要特点。
　　
　　 一、视野辽阔，意境深远。
　　 如前所述，柳永因不得志而浪迹江湖，羁旅生涯，游子情怀，便自然成为其显要题材。人之客居他乡，本易多愁善感，况见云飞烟绕，闻雨泣风啸。自古以来，未有足不出户，安居乐土，不经坎坷，不近山河而能著珍文者。柳词非徘徊、停滞于花间尊前，因而视野扩大，气象万千，心胸开展，意境深远。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似这般勾人遐想，沁人心脾之绝唱，晚唐五代何能奏响？温庭筠《更漏子》句“帘外晓莺残月”虽佳，但与柳永《雨霖铃》相比，就未免纤柔局促。即以措词而论，“杨柳岸，晓风残月”亦清高爽丽，李清照谓柳永“词语尘下”（《词论》）实不公允。
　　 其他如“月华收，云淡霜天曙。”“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采莲令》）“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八声廿州》）“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玉蝴蝶》）等等，无一不显现辽阔丰富之自然景观，直可与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忆秦娥》）和范仲淹“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媲美。闭门造车者无法想象，御用文人们望尘莫及。
　　
　　 二、性情真率，语言妥贴。
　　 应该说，凡诗人词家都是性情中人，而以此作为柳永特点之一，不仅因为性情真率在其作品中显得特别突出——无论作者本人或作品人物——还因为他所显现之性情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属放浪形骸之举，有离经叛道之嫌。
　　 且不说那些细腻刻画男欢女爱的作品，仅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就惹恼了仁宗皇帝，及至临轩放榜，故意使他名落孙山，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遂死了仕途之念，行为益发自由，创作更加随心所欲。一生与乐工歌妓为伍，一生讴歌庶民百姓。诗如其人，柳词特有之任性恣情就不难理解了。
　　 今天人们提及柳永，都会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名句，多半缘于王国维盛赞其为“三境界”之一。其实另外两句，也就是“衣带渐宽”前的句子“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也十分精彩，因为它们同样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作者真实的性情。其他如“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定风波》）写的是作品中人物的率真，“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怎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八声廿州》）这里既有人物的率真也有作者的率真。柳永的真性情赢得了广大群众尤其是江湖艺人的热爱。他死时，“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门外。每春上冢，谓之‘吊柳七’”。（《方舆胜览》）
　　 《四库全书提要》有云：“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是否“颇以俗为病”，暂且不论，但“旖旎近情，使人易入”却是说到了要点。“旖旎”指的是柳词的风格，“近情”说的是情感真挚，“好之者终不绝”就成自然逻辑了。而《提要》所谓“颇以俗为病”，我认为正从反面道出了柳词广泛传颂的另一个原因，即它的语言妥贴。“妥”就是妥当、恰当，“贴”便是贴近群众，贴近生活，因此必然要使用方言俚语。这正是士大夫之流所反对和不齿的。对此我们今天无可厚非，毕竟历史的局限是客观存在。但我们今天必须重新审视柳词语言的价值。
　　 他使用的方言俚语出于内容表现的需要，配合他那些不逊色于任何诗词大家的优美辞藻，极大地丰富了他作品的词汇增强了作品的张力。比如前面例举中的“恁么”、“怎恁”以及“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芳心是事可可”（《定风波》）等等，恐怕都非可有可无或雅语所能取代者。柳永作品中也常使用非常典雅的词，比如“别来锦字终难偶”（《曲玉管》），“又闻空阶夜雨频滴”，“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浪滔沙慢》）。无论高雅或俚俗，柳永谴词造句都力求妥贴，这是其作品“好之者终不绝”另一个重要因素。
　　
　　 三、善于描写，长于刻画。
　　 柳词多长调，作为长调专家，除清真之外恐怕难有人与其匹敌。诗词作家多以抒情为主，而柳永却熔抒情、叙事、写人、状物于一炉，这是他有别于众人最突出之优长。长调既为展示此种综合实力准备了条件，也是对这种实力的检验。不夸张地说，柳永是个天生的词圣，他在长调中表现的才能和取得的成就，令同时代人和后继者均不得不叹服。
　　 郑文卓云：“屯田北宋专家，其高深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大鹤山人词论》）周济曰：“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摄，有千钧之力。”又云：“耄卿为世久矣，然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宋四家词选》）从上述评说中，可知柳词在当时之声誉，尽管许多名家对它不乏微词，但无人能否认柳永铺叙描摹之深厚功力。比如刘熙载说：“耄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艺概》）我们还是从柳永几首代表作观赏他在长调中展现的图画。
　　 前面举例时，视点集中于气象风光，因为风花雪月山川云树与柳永一生作伴，寄托着他丰富的情感，从而在其笔下显现诗化的色彩。
　　 人们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柳永何尝不是一位杰出的风景画家。不仅如此，他在许多苍凉凄美的画幅中还能使人物的形容举止活灵活现，细致入微。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雨霖铃》）“翠娥执手，送临岐，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怎忍回顾？”（《朱莲令》）这些无异小说的笔法，而由于诗词韵律的规定，比小说刻画就更具难度。写伤别如此精准，写欢逢又何尝不传神？“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夜半乐》）再看“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戚氏》）这是柳永长调叙事之典型，当然诗词的叙事不能与抒情完全分开，这是体裁的特质。此段叙述中骈散交织，一气呵成。
　　 我国古代作家对行文句法极其讲究，为了突破以往骈体过于整齐匀称的格局便以散体造就疏密相间跌宕生姿的效果，另一方面为了不致过于松散拖沓，又借骈体穿插其中加以整合，从而形成我国著文传统的结构，产生经久的魅力。柳词长调的叙述风格正是这一特征完美的体现：“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婆罗门令》）上引骈俪部分与整体的疏散可谓水乳交融浑然天成。如果说柳永在长调中写人状物融入了小说刻画的手法，那么叙事抒情则借助了骈散结合的描写技巧。
　　 最后，要说柳词有什么缺陷，我认为主要是题材局限。他一生为风月所使，未免有负才智。柳耄卿若能扩大创作范围，涉及层面更多的人生主题，表现一些更深刻的思索，其成就当不在苏、辛之下。作为声称一代且名扬后世的词家，这该是他的美中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