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花木早』母亲那一双泪眼(散文)
母亲去世已许多年了,而我也走过了人生大半截。有过甜甜蜜蜜,有过风风雨雨,一切都如过眼烟云,随着岁月模糊。惟独母亲那一双泪眼,永远镌刻在我心中。
母亲的泪眼听说叫“迎风流泪”。说是坐月子时哭过,过后就成了这种眼疾。当两滴泪珠嵌在母亲眼角时,看上去并不悲愁,只感觉慈祥温暖。她本来身体强健,生了我们八个儿女,我们全是吃母乳长大的。
从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起,直至如今年过花甲,记忆中找不出哪一个清晨不是母亲第一个起床,哪一个夜晚不是母亲最后就寝。她生于书香门第,长于教会学堂,中英文根基都很扎实,仅那一手精湛的书法就令父亲的同事们赞赏不已。
然而,为了子女的成长,她放弃了一切可以发展自己才智的机会。长年累月,无论严寒酷暑,奔走于学校医院,周旋于粮店柴房。白昼围着锅灶转,深夜还要起来为我们增减衣被。在母亲的日历上,既无节假日,也没有星期天。她唯一的享受便是夜深人静时,靠在床上戴上眼镜阅读《中国妇女》。母亲一生任劳任怨,只有一回,还是半开玩笑地——发过一句牢骚:“围着灶台转是使人愚昧的劳动,这是列宁说的。”
其实我觉得,无论有没有风,母亲都是眼角噙着两滴晶莹的泪,就象甘露,宛如温泉。只要凝视着她那双眼睛,我就能改变自己,由狂燥复归平静,从绝望中起死回生。
记得反右期间,我正在长江水利科学院学习,因为对那场斗争不理解不服气,挨批判时态度强硬,桀骜不驯,“臭名”上了湖北日报,同时被软禁起来。母亲闻讯非常震惊,但十分镇静,只身从武昌过江来探视我,在大院门口说服一青年人替她带了个口信。我溜了出去,一见母亲便失声哭泣。母亲扶着我的双肩,没多问什么,只简单说了几句话:
“孩子,你的事我已在报上看到了,别着急啊!如果你自己有错,就认错;别人错了,要宽容。千万别想不开铁了心往死胡同里钻哪!”
我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母亲的泪眼充满同情,饱含忧虑,使我一下子心软了,当时我就明白:这一双眼睛是不能违背的,不能抗拒的。由于我改变了态度,愿意听取批判,加之出身和平时的表现不错,组织上对年轻的我给了宽大处理,只戴帽子而未开除。
然而下放监督劳动之苦,苦不堪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是中国知识分子亘古未有的,既然人所共知,这儿就无须赘述了。我曾独自面对脚下静寂的湖水,想从山崖上跳下去,以死这种痛快的方式摆脱日益难熬的痛苦。
突然间,我看见湖心有一张母亲的脸,那憔悴的脸上是一双含泪的眼!
我,犹豫了,忍住了,默默走回劳动改造的营房,去继续承受肉体和精神的重负。我不能只求自己解脱而使母亲痛断肝肠。
正是母亲这一双泪眼,使我没有自绝于生命,自决于亲人,自绝于祖国,使我至今仍耕耘在校园并跨入了新世纪。
摘帽之后,我在湖北最偏僻的一个县城教书,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孤单一人,形影相吊。每当卧病在床,百事不想,只念母亲。令人至今费解的是,我虽未告诉母亲自己生病,而母亲却在异地远方总能知道,经常在我患病数日后她的信便来了。说是又梦见我生病了,问问情况如何。
俗话说,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可是娘的心头肉呀,无论儿女的喜怒哀乐,即便是微小的颤动,都牵扯着母亲的心,搏击着母亲的血脉。
今生今世,我最心急心喜心酸心痛最不能忘怀的瞬间,就是在外教书时一年两次回家见到母亲!一到寒暑假,她老人家便早早倚靠门闾守侯,天知道她等了多久啊!
终于,她望见了我,于是呼唤着,那神情是何等欢乐!泪珠儿迸了出来,把我紧紧拥在怀里。在那一刻,我只觉得,吃了人世间再大再多的苦都值得。
母亲因贫血高血压于1973年病逝。自她走后,不论命运把我抛向何方,我都无缘再读到母亲的来信了。她的信比说话还要亲切感人,那美好的字迹就象秋天的菊花一样。但是母亲那一双泪眼,永远在我眼前,在我知觉中,在我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