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思汉章
　　 林家儿女八只鸟，二弟飞天了。含辛茹苦度时光，可叹一生来去太匆忙。
　　 聪明俊秀灵芝叶，魂断漓江月。琴声画稿荡无存，欲觅芳菲何处谒仙门？
　　
　　 水龙吟•思汉章
　　 汉章离去经年，未闻今日何方歇。长空望断，彩霞飞远，迟迟夜月。寂寞书斋，素纱窗畔，
　　 孤灯焰灭。叹韶光遁走，当时胜景都蚀落，无颜色。
　　 往昔扬弓泼墨，露才华自成风格。琴声跌宕，画图精巧，功夫超越。命不多留，天胡忍弃？
　　 催人伤别。到如今，撇下愚兄独守，哭知音绝。
　　
　　 可怜的二弟，你就这样匆匆去了！丢下你所有至亲的人，没留一个字，甚至没说一句话。
　　 我不堪设想，设想你弥留之际，心境是何等慌乱不安，灵魂又是何等绝望痛苦！唉，假若当时你的兄弟——哪怕只有一个在身旁，你又何至于惨遭不幸！你太可怜了，你走得多么凄哀，多么孤独……
　　 我不相信你曾有过一天的轻松和舒畅，你总是劳碌奔波，挣扎在生活最底层。长年的疲惫拖得你形容憔悴，强颜欢笑也展不开你眉间的褶皱，熨不平你心中的疤痕。惟有一年一度和爹妈兄弟姊妹们难得的聚会，才使你尝到一点欢乐的滋味，而其中又掺杂着多少苦涩！
　　 记得我俩到东湖去手抄档案吗？当时没有复印机，博物馆对众人严格面试后，与其说录取不如说雇佣了你和我这两个老实而廉价的劳动力。整天手抄酸了，麻木了，所挣也不过块把钱。咱门林家的大学生不知骄矜和荣幸为何物，有的只是辛酸和屈辱。
　　 还记得我们一道去蛇山卖画麽？你只须7分钟就能绘出一个人的肖像，神态之准确生动，笔法之洒脱灵巧，旁观者无不瞠目结舌。我们竖了一块木牌，上面标明“二毛一张，不象不要”，并贴了几张样品——你为我画的素描。过路人群见展示的样品，欣赏者众，尝试者少。
　　 一般游人总是在跟前徘徊犹豫，他们见收费如此低廉，想必是狗皮膏药。曾有两位行家取画时付给你两元酬金，但你坚持只收两毛，说牌子上标多少就收多少，不然别人会当我们是骗子。
　　 我俩一天厮守，碰上识货者也能卖出二三十张，比在博物馆手抄档案强多了。然而想以此来贴补家用，真是杯水车薪，童心的善良愿望而已。一次你边收拾东西边自嘲地说：“如果我不是林汉章而是林勃郎，两千美圆一张也会有人买的。”
　　 你的画怎么能跟林勃郎相比呢？不过是苦中取乐罢了。
　　 如今你少年时的艺术珍品在哪儿呀？恐怕除少数几幅哥哥的肖像外，都荡然无存了。你为哥哥画的像，一张拍成了照片，照片还在，可惜底片陈腐了；另一张伴随我颠沛流离，无所不往，至今仍粘贴在墙壁上。
　　 前年益君来信说，文革期间她在北航被抄家，一切都在所不惜，惟独秘密地珍藏着你为她作的肖像画。你把这位年青的飞机设计师画得好漂亮哦！
　　 如果一代小提琴大师周善同先生尚健在人世，我想，他身边也还伴着你的佳作——那使他“激动不止兴奋不已的奇迹！”
　　 你从小患病，导致声音嘶哑，为了谋生，不得不走上你无可奈何的讲台，天知道你在教室里有多吃力！尽管学生们难以听清你说的话，但你那优美流畅的板书——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龙飞凤舞使人感觉非同凡俗。他们常想，站在前面的是一位何等怪异的老师啊。
　　 其实不怪，你自幼就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哪！当善同先生教授我小提琴时，你只是在旁边观看聆听，回家后居然能掌握我的全部课程，包括一些高难度技巧，自学得如专业的一样。你演奏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丝毫不比善同先生公子逊色，而他当时正是“哈尔滨之夏”音乐会的首席呢。
　　 作为药剂师主任，近十年来你为沙市人民医院创收了巨额利润，而自己一家四口生活拮据，清贫如洗！想到此，值此盛夏酷暑，我都禁不住寒栗。
　　 可怜的二弟，你不仅是我们八个兄弟姊妹中最多才多艺出类拔萃者，还是性情最温和度量最宽大的人。面对粗暴，你默默忍受；遭受折磨，你从不怨尤。小时候我打你而被父亲惩罚，你扑跪地上代我求饶。母亲还常说：“惟有广广（汉章乳名）生病不吵，怕我不安。”
　　 唉，我真该死，你多可怜哪！你瘦弱的身躯象母亲一样，却蕴藏着几倍常人的耐力，只是最近你才有些变了，变得易于烦躁和冲动，似乎长久的克制已临极限，似乎已到了最后关头非向命运抗争不可啦。天哪！那残酷的命运折磨了你一生，最终都容不得你有半点喘息，下了毒手……
　　 难道你预感到要和我们永别了，那么迫不及待地在六妹曼陀赴广州前与她合影，生怕再见不着她了？
　　 多年来我们八兄妹因双亲辞世对拍全家照已兴致索然，这次正是你再三提议，此刻才留下了这帧永诀纪念！我为什么这般迟钝这般傻，竟感觉不到死神的幽灵已靠近你的身边。唉，一切都晚了，太晚了，当时我若能拼命抱住你该多好！
　　 可怜的二弟，哥哥老了吗？事实上已是老泪纵横，悲泣而不能成声。你这样悄悄离开了我，教我如何熬过现在和将来？你和我一同在爹妈膝下长大，一道承受生活的各种酸楚苦难，分享梦幻世界的许多欢娱欣喜，形影不离地沉浸在儿时唯一的慰籍——音乐和美术中。你去了，我心中的向往还有谁作伴？我的挣扎我的搏斗还有谁同情和理解？
　　 孤独啊孤独，难道这就是你的化身日后永远伴随着我？
　　 可怜的二弟，若非你这样年青，辞世于桂林风景名胜，不谓死得其所也差强人意了；若非你因游泳溺水，绮丽的漓江不正是艺之骄子美好的归宿？若非你生来善良天性颖慧，那灵秀的山山水水奇妙的岩洞精石又何至于凄凄切切笼罩在一片阴森冷寂之中……
　　 可怜的二弟，你没对我说再见，昨夜悄悄来到我梦里，身穿一件黑色睡衣，柔和而略带光泽。腰间束了一条宽带，肃穆秀挺，面容年青而俊美……
　　 你走到床边，挤在小铁床上和我并肩躺下。我的意识朦胧却还清醒，于是流着泪说：
　　 “二弟，我知道，这是你的灵魂，你终于来了。”
　　 于是，我紧紧将你抱住，你温暖的身躯就真真实实在我怀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我惊醒坐起，看时间已是一点半，正是你去世整一个月！八月二十七日凌晨一点半啊！
　　 亲爱的二弟，我不能没有你呀，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你今夜来了，一个月后你来看哥哥了。
　　 我打开抽屉，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都供奉在你遗像前，包括新购置的贝多芬交响乐全集。双手祈祷，珠泪又扑簌蔌滚下来……
　　 安息吧，可怜的二弟！尽管生前你从未清闲轻松过，如今总该舒口气了。你总算结束了这人世间永无休止的奔波劳顿，让菩提天籁和净土清香抚慰受难的灵魂！
　　
　　 大哥叩首
　　 1986．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