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头懒洋洋地爬出云雾层，阳光吝啬地一寸寸洒满大地时，杨梅溪牲猪贸易市场已人声鼎沸得似汤锅。买的，卖的，看行市的。还有戴红箍箍的协管员和经纪人，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呼儿哈儿的忙得袴里滴水。
　　 “哎呀，你这个老哥呃，猫尿屎糊了眼睛呀，真是不会看货色嘞……”熟悉行市的二贩子猪老板巧嘴吝舌，夸张的把一头二十来斤的猪崽子，倒拑着后腿从花篾笼子里提了出来。猪崽在他粗壮筋暴的手上拼命地蹬着四蹄“嚁……嚁！”地尖嚎。他精明的眼睛环视着围观者，粗着大嗓门：“呵呵，你看看这是什么货唦！撞杆一样的身架子，前肋松垮垮的，肉斋了呐，只要你舍得上食，发面般的给你涨肉，年底不是两百来斤啦！”
　　 “呵呵，上食！上粮食……”买主俏皮地扯着反腔，用棍子捅着笼子里的猪崽，眯细着眼睛打量着它们拱着笼子“哼叽”窥探着猪老板的眼色挑毛病，比嗓子般的嘻哈着大声争吵，不厌其烦的讨价还价。佯装着不以为然的离去时，卖猪的一下子松了口，高声喊道：“哎！老哥子你回来，回来呐！你真他妈的犟驴！依了你的吧。”双方在友好的骂声里，呵呵一笑，买卖成交。
　　 “呃——架子猪一头哩！六十七斤半，单价七元五毛嘞！”右手掮秤，左手提砣矮瘦筋巴的经纪人余三多，蹒跚着双腿在人堆里涌进攘出的拖长着鸭公嗓子吆喝着。新年新打算，农民家庭养殖更是其中的主题。一开春就热闹红火了农贸集市场。
　　 整个场子里充塞了买卖人的粗声大嗓，争吵得一包子劲的叫骂。经纪人的高声唱喝，猪崽过秤时的尖利嚎叫声。时光热哄哄的从人们的指缝间里流过去了。当日头爷疲劳得斜斜的挂在了西边的树梢头上时，乡民们经历了一天的和贩子的取闹斗嘴磨牙，已有人开始满意的抱回了自己的希望。他们用摩托车驮着，用肩担着小猪崽，还有牵着那瘦巴筋骨的老母猪露着笑脸踏上了归途。情绪一松弛下来肚子里也咕嘟叫了，在斜阳里加快了步子，想到回家后甜美的灌几口，更美滋滋的憧憬着腊月里的杀猪声……
　　 猪场的铁门紧傍堰塘，看似进出的必经之道。余辉把波光闪闪的塘水幻变成了楮红色。堰塘边的椿树上还拴着几头没成交的老猪娘，拱着泥土，啃着树皮“啰啰”的哼叫着。卖主还希冀的盯着懒懒游逛不忍散去的人们，望有可能撞上财神，脱手牵走这筋骨老龙般的猪娘。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半蹲在铁门那儿，脚旁两个编织袋微微的蠕动着，她短发下圆圆的脸上阴满了焦虑。本来好看的双眼，却笼罩了一层不安的愁烦，紧紧的盯着铁门的猪场内。嘴里自语的咒骂着：狗娘的，见鬼了！屙他娘的尿，屙死面里了呀，这许久了还不见人出来。想进去找吧，这袋子里地猪崽带进去，弄不好还要收管理费实在不合算。放这儿被人偷了，月婆子买屄更赊血本，在进退两难烦恼中她悢死了那个刀疤脸。
　　 当最后一批人走出铁门时，还没有见到那俩个鬼脑壳。她可着慌了，拦着出门的人喊道：“喂！里面还有人吗？”
　　 “没有人哒呐，我们是最后出来的哩！”众人被她急惶惶的神情弄得相互对望着，有个赶猪婆的老者不明事理的揽开了生意：“姑娘，你要不要这猪婆喔，它一年要下……”她向老者摆着手，急煞白眼的奔向关铁门的管理员，带着颤抖的哭腔说：“同志，麻烦你给我在里面找一下，还有两个卖猪给我的人没有出来呀！”
　　 她的惊慌失措引起了管理员的注意。管理员陪她进去没一会儿，急火火的返了回来，里面鬼也没一个了。她的心一个劲往下沉——猛的想起了手中的提袋，赶忙扯开拉链，随手扯出一叠废报纸，众人看楞了。她真正的感到受了骗，心中五内如焚，猫抓般疼痛。一缕青絲散落的半边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子，又急慌的翻动着手提包，连一个硬币也没有。她天旋地转一脸煞白的跌座在地上……
　　 啊！为了几个小钱鬼迷心窍上了遭天杀的当，一千元钱就买了这两头十七八斤的猪崽。“这……叫我怎么办呀！”撕心裂肺的哭声扯住了周围人的脚跟，也惊动了胖呼呼周所长的大驾。众人赶急让出一席之地，七嘴八舌对伤心啜泣的她说：“哎，妹子哩，这是周所长，你出了么得落壳麻烦事啰，慢慢和所长讲清脉络，让他帮你出出主意喽。”
　　 女人一听是所长，心里一动，如溺水快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被泪水洇湿的双目露出了惶惑，敬畏，和希望的光冀。她竭力忍住悲愤的哽咽，诉说着买猪的经过……
　　 上午，她相中了一窝猪，见一群的人围在那儿争吵着猪的种源。心里划算着，看还能不能争得跌点儿价。正在犹豫不决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猫眼胖子挨着她挤了过来。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儿在旁说长道短：“嘿嘿，这窝子小猪嘛，本地猪哩，架子长不多大，抵到顶长得百五六十斤，再往上冒就难了啰……”卖猪的一听他讲歪话，黑着脸不高兴的骂道：“娘卖屄地，哪里拱出你这么个搭脚的猪狗子，这张臭屄嘴胡咧的一些么得呐，狗鼻子里插香葱装象，我看你那副架子才不会上冒了哩。”围观扎堆的人群哄然大笑。
　　 猪老板更得意了：“呵呵，鸡巴日瞎哒的才胡说，这可是正宗的约克猪种，你们看仔细，身长腿壮的，不信叫猪郎中来过劲，我哄你们的不是人，我说错了请众位喝酒……”
　　 他俩热热闹闹的斗嘴嘻闹，打起了嘴巴官司。看戏的不怕班子大，众人跟着鸡巴屌的起哄，把她那点想买的念头给搅黄了。当卖主还在与其他人争得热火时，那挑起争端的猫眼胖子已悄悄地退了出来。溜到她的身后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堆着一脸的眯笑，压低嗓门儿问：“呃，大妹子，你买小猪吧！”
　　 她感觉他笑得亲热，把他当成了行家，友善的回以微笑点着头。他言语亲昵的道：“你跟我来，包比他的货好嘞。”
　　 她不知觉中跟随他到了一个避人的角落，他指着一笼四头滚圆的猪崽：“呵呵，只怕货比货，怎么样？比那么个傢伙的强多了吧！”他笑得更自信了。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么过劲的猪苗，为什么放在这样僻静的地方鬼鬼鬼祟祟的卖。
　　 “嗬！”看那猪崽前肋宽松，身长腿壮，她的眼睛刷的亮了。
　　 “好多钱一斤呐。”
　　 “呵呵，大妹子，就七块五吧！大行大市的。”
　　 “唉哟，当宝了，你以为我希罕你的，这么贵呀！”她故做不在乎的皱着眉头还价。
　　 “噢，你还个价吧！”猫眼胖子向身旁的刀疤脸呶着嘴，得意的丢眼色。
　　 她只顾贪婪的盯着笼子里的猪崽，想了想：“哎，湊个整数吧！”
　　 胖子转面望着刀疤脸晃着手势道：“她只给七块的整数……”刀疤脸犹疑的摇着头：
　　 “老哥子，这个价给了她，我俩个是挑盐菜洗桶白忙了嘞。”她忐忑不安期盼的瞅着胖子。胖子很为难的左右瞧着他俩人，沉思半晌，把胸脯拍得直响，很义气的道：
　　 “好了！看这位大姐哩，也是个直得一根葱的人，就七块二吧，结交个人气。”接着又道：
　　 “场子外面还有两头，一起给你发财去吧，只是不能土地的‘鸡巴’把生意做岩了喽，都弄到外面去过称，你我多赚他娘的几个手续费，我这歪主意要得么。”
　　 就这样由疤脸把她带到门外，以怕她毁约为口实，预交了一千元钱由疤脸拿着，他俩就等在了这儿。散场时，猫眼胖子把那四头猪以没卖掉带了出来，就免去了工商管理费。
　　 这时旁人道：“唉唷！你所看中的那猪崽呀，晓不晓得喔，妹子吔，那是媒子，是做钓饵用的，专用好饲料壮起来的哩，吃刁了嘴啰，那猪你买了也养不起的，这世道人坏了良心，筋老倌可多喔。”说话的人叹息着。
　　 又有人摇着头道：“唉！你这个妹子喽，还不晓得而今的社会呀，睡觉都得要睁只眼睛防贼鼓子呢？人心向钱看都变得精巴巴的了，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场所呐，怎么能让他走了哩，憨啦！”
　　 “他说要屙尿，我一个女人家能不放他去吗？”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疤脸说去解溲，她心里也曾“格登”闷了下神，倘若他跑了哪去找呐？那钱还是银行代款的。疤脸几乎猜出了她的心思：“妹儿，你放心，我也是农村人，能做他娘的昧良心的事吗？这儿也只一个进出口，想搞鬼也出不了这门哩，再说……”他涎着脸露出满嘴的烟屎牙，那双色眼钭睨着她那高耸的胸脯：“我总不能在你的面前屙……”她的脸腾的涨红了，他抓着了女人的命脉。
　　 “你走吧，快去快来。”疤脸流气的冲她笑了笑，拎着手提包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妹儿，我晓得你放不得月亮（心），愁坏你了我也不忍心，你老公找起麻烦来我更脱不了皮嘞，把这个交给你呗，钱袋子在你手总踏实了吧！”
　　 她接过提包在心里骂自己“蠢货”怎么就没有想到钱包呢？即尔，又为自己刚才的小气不好意思；别人就不怕你拐走他的猪？她用脚碰碰两个蠕动的袋子，庆幸今天碰到了好运气，不是吗？买了个便宜价，省了十来块钱的工商管理费。
　　 疤脸一去泥牛入海，她看着放进包包里的钱以为是定心砣，但时间不会顺着她等下去。钭阳拉长了人影，使一切开始变得阴暗。散场的人已逐渐走完了，还不见人和猪现花。而提包里的钱变戏法似的成了废报纸，她那里晓得在她懵然无知时包包已换了靶，等得梦醒时一扒尿已屙在床上了。她可怜兮兮的泣诉着，众人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周所长，希望领导能出个主意为百姓排忧解难。周所长无动于衷的仰着头，从那微肿眯缝的眼睛里，向她射出一缕冷颤颤的光，两片被烟薰焦的厚嘴唇张合着，出人意料的吐出了冰一样的嘲弄语言，阴暗得让人齿寒。
　　 “哦，你偿到受骗上当的味道哒吧，想投机省钱可不是你干的事哩，咹！你还嫩了点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哩？”他傲视了大家一眼，话锋一转：“日后多长个心眼，丢了钱买个教训呗！办事还是要依靠组织领导，要遵纪守法，按规章制度办事，别尽往小钱眼儿里钻呐，这不就吃亏了吗？咹，好了，哭也没有用，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吧！”
　　 他的一番说教，站在领导的立场上，谁能说他有错呢？而在人情味儿上就显得没人性了。众人希望他能拿个主意，即或说几句暖人心的话也好，却适得其反。没养崽的不晓得屄痛，纳税人的钱月月把他喂肥得流油，拿着高薪哪晓得农家的艰苦，屄嘴一眦轻轻巧巧千元钱买个教训。农村里入不敷出的还多得很，为几十元钱想不开寻死的都有，他妈的晓得个屁啦！而今不贪污的就是好官。有句口头啴开口就是；我们的干部，狗屁！成了老婆娃儿的干部，专只为老婆孩子自己的金窩谋利，不害人就不错了。为老百姓办事呀——狗日地！莫想！大家也只有在旁同情的叹息，骂着不公平的社会和那两个遭枪打的骗子。
　　 周领导的话，不异于在她伤口上揉了一把盐，痛得心里悲切切的啜泣不止。原想今年见牲猪势头好，多喂几头猪改变一下贫困面貌，不想遭此大劫。回家后怎么面对丈夫，家人。就在她感到绝望，寻死的心情都有时。经纪人余三多湊上前来，向她仔细的问了诈骗犯的特征面目后，恶咧咧的怒骂着：
　　 “哼！这些龟杂种的东西我常见到，一定揪住这帮狗杂碎把钱给你要回来，吃腥嘴的猫儿哒，我就不信他两个不会再来了……”
　　 又转面和气的劝道：“妹子呃，钱财丢了弄得回来的，可不要与自己过不去啊，千万别往窄路上想呀，我们的管理工作上也他娘的有漏洞，让这些混帐王八蛋钻了空子……呵！时间不早了，我手里只有这点钱，来！你拿去应个急喔，日后手头宽松了再还给我就是哒。”女人感动的望着他那皱满了苦瓜皮的脸上，一双慈善热情的眼睛。心底里冒起一股温热，激动得颤抖的摇着手后退着：“大伯！您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可千万不能要，只怪我贪小便宜没有遵守市场管理制度，上了这些天杀的当，只拜托您留意那几个夭亡鬼，别叫我这样的人再上他们的当……”
　　 余三多不由分说的将钱硬塞在她手中。众人大感惊异，没有想到平时在他们眼里吝啬小气得一毛不拔的余老头，在关健时刻是如此的热心慷慨助人。人们对领导遵重的目光重心，转瞬间投向了余三多。在他的行为感动下，大家纷纷的伸出了援助的手。
　　 周领导心里溜过一絲酸醋的不快，只觉讪讪的，心想；你他妈的平时一副穷酸样，整天吊着个脸子好似别人欠你的，今天装慈悲充大头惑众取宠……正想着悄悄离去。这时，一个日天小子调笑着：“呵呵，领导，大家都济了贫，你不会袖手旁观吧！”
　　 他一怔，随即换了一副眯笑着的面孔：“那是，那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应该的。”他很尴尬的掏出一百元钱塞给她，又不失时宜的教育道：“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还是好同志嘛，你看这么多的人支助了你，下次可要以实际行动遵纪守法啊……”她感动得涕泪交加地连连点着头。
　　 “好了，妹子想开些，记住大家的好处，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吧！”余三多截断了周所长的废话，劝她早点回去。
　　 她一脸感激的泪水，在夕阳的余曦里肩着两头小猪崽，一步步的消逝在灰尘弥漫的乡道上。人们收回了目光，打量着矮瘦的的经纪人嘻哈着：“嘿嘿，三老头，你今天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呀，不然这个妹儿还不知做出么得蠢事来哩，菩萨保佑你养个幺儿吧！人活一世不容易呀……”哈哈！
　　 在生意场上分纹都要较劲的倔老头子，竟会有如此古道热肠的壮举。众人陡然感觉他伟大了许多，而伟岸肥胖的周领导——似乎矮小了三分。猪场子里热闹噪杂的一天里，演绎了各色人物登场的悲情喜乐，更表现出了人间还有正气。夜幕里掩盖了最后的尾声……
　　
　　 2011年10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