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无日无月混沌一片。一座长长的桥耸在路前，看不到尽头。桥下是一潭血红色的死水，桥上只有去者没有来人。桥头一个女子正低着头一碗一碗的盛着桶里的水。来到桥边的人（鬼）或面目狰狞，或凄婉啼泪。喝过那碗清水之后，便不再喧闹，木然飘走。这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吧？
　　
　　 随着人（鬼）流，我来到了桥头。女子盛出一碗水，递给我。这就是孟婆了？孟婆并不是传说中的老太太，而是一个绝色女子。一袭白裙，在这污浊的地狱里显得格外清丽，但眼中却是难掩的忧伤。孟婆擎着汤碗，递到我面前：“喝了吧，忘却前尘旧事，再入轮回。”看着插在胸前的剑，我一阵心痛。一瞬间，我们已阴阳相隔。我再也无法见到我的秦郎了。闭上眼睛，陈年往事又悠悠飘来……
　　
　　 四合院内，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秦川哥哥，等等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张着手臂去追跑在前面的男孩，却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摔个跟头，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男孩忙转回身扶起女孩：“柳儿不哭，哥哥看看摔着哪了。”说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杏子。杏子入口，女孩立刻破啼为笑。用满是尘土的小手抹去泪水，扬着花猫脸继续追着她的秦川哥哥玩耍。
　　
　　 艳阳里，髫年女孩儿看着秦川和伙伴打架留下的伤口。鼓起小嘴，使劲地吹气，然后仰起脸蛋，天真地问：“秦川哥哥，好点了吗？”男孩男子汉般地挺挺胸脯，抚摸着女孩的头：“柳儿一吹就不疼了。走，哥哥给你烤鱼吃。”一会，一阵鱼香熏醉了整个河畔。
　　
　　 寒灯下，碧玉年华的少女捧着一面菱花小镜，左看右看，那是他的秦郎用第一次押镖的工钱给她买的。少女含笑放下小镜子，继续缝制那件宽大的袍子。天凉了，她要为他的秦郎赶制的一件棉袍。
　　
　　 晨雾里，一对碧人紧紧想拥。秦川要去投军了，他捧着女子的脸，仔细端详着，为她拭去满面泪痕，然后印上深深的一吻。温柔又不失霸气地说道：“柳儿，等我回来娶你。”说罢转身离去，行至转弯处，却朝着心上人的方向凝望良久，方肯离去。
　　
　　 转眼三年已过，秦川毫无音讯，女子已变成了老姑娘，却仍苦苦地等待他的秦郎。一天，街上锣鼓齐鸣，说是朝廷打了胜仗。弱冠之年女子心一动，秦川会不会在队伍里？就赶紧出来瞧。那高头大马上端坐的，不正是她朝思梦想的人吗？几年不见，他更魁梧，更俊郎，一身凛然之气。她心里一阵悸动，却不敢贸然上前相认。三年了，他还会是原来那个秦郎吗？
　　
　　 人们都在欢呼，她的木讷显得很不协调。秦川一下子发现了她：“柳儿！”秦川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翻身下马，朝她奔来。不顾旁人的目光，把她紧紧拥在大氅里。半晌，秦川捧起柳儿因娇羞而发红的脸颊，轻轻地问道：“柳儿，这几年你过得好吗？”“嗯，好。”女子使劲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问：“你呢？也好吗？”“我也很好。这几年苦了你，柳儿。”二人眉目含情，情话绵绵。可时间不等人，一转眼，已过正午。秦川不得不跟柳儿道别：“柳儿，我要回京复命，耽误不得。柳儿，你再等些时日，等我回来就娶你过门。”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串珍珠手链，戴在女子腕上仔细端详着，眼里尽是怜爱和不舍。
　　
　　 女子也抬起头，凝望着她的心上人。突然，女子感觉对面寒光一闪，细看却是一枚袖剑朝她的心上人刺来，而秦川却只顾着端详自己丝毫未曾察觉到来的危险。眼看袖剑已到秦郎身侧，呼叫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女子迎身挡在秦郎身前。当秦川发觉时，袖剑已经没入女子胸口。
　　
　　 殷红的鲜血在女子的白衣上绽出一朵莲花。秦川慌乱地用手去捂，又哪里捂得住？“军医！军医！”他大声地呼喊着。女子含笑制止：“别喊了，没用了，陪我好好说会话吧。”女子为秦川擦去泪水，继续说道：“不要哭，能死在你怀里，我很幸福。听说奈何桥上开满了彼岸花，很漂亮的，就是不知道现在开没开。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等到彼岸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好不好？”“好！等我帮皇上平定了天下，就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投胎，生生世世，永不分开。”秦川用力地点头。女子笑了：“记得，我在奈何桥边等你，你不来，我不敢投胎。”女子只觉得秦川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
　　
　　 我推开孟婆的汤碗：“不！我不要忘记！”孟婆幽幽地说：“不喝，就要在忘川河里受苦千年，才能回到轮回。”“我不要入轮回，我要在桥边等待彼岸花开。”我说道。“唉！又是一个痴情女子。”孟婆说：“那你还得等二千年。”“我等。”我回答。“等吧等吧！但愿你不要像我这样。”孟婆叹了一口气，继续给路过的人（鬼）盛汤。
　　 我是孤魂野鬼，又不肯投胎，也没有戾气。自然没法自由出入冥府，只能被定在奈何桥边。我每天呆望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人（鬼）们，却一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100年后，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活动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自己的墓旁。我看到了坟前高大的石碑上刻着“爱妻柳儿之墓”，墓旁的杏树上结满了我最爱吃的杏子。我知道，这一定是秦川亲自为我栽下的，只有他知道我爱吃杏子。
　　
　　 紧挨我的墓的是一个空碑墓穴。我进入墓穴，里面是我遇刺时秦郎穿的衣服。这是一个衣冠冢。他说过，他死的时候会葬在我的墓旁，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可是他在哪？我没法拔掉身上的剑，又只会说鬼话，从人类的只言片语里，我知道他是死后被葬在了地宫，守护皇陵。可为什么在奈何桥边我没看到他呢？或许是他杀戮太重了，被打入了别道吧。我这样告诉自己：“等彼岸花开的时候，秦郎就会来找我了。”
　　
　　 500年了，我终于摆脱了剑的禁锢，变回我生前的模样，也可以说人类的语言了。我开始帮孟婆收集眼泪。孟婆汤是由人类的泪水熬制的。我一边接着泪水，一边听着一个个痴情女子的哀叹，也一次次跟着心痛。可我却流不下一滴泪水，因为鬼是没有泪的。
　　
　　 又过了一千年，我已经可以幻化为任何人的模样，无常也经常找我帮他们去引人的魂魄。人多怕鬼、厌鬼，却又禁不住鬼的勾引，尤其是那些色迷迷的男人们。他们死不足惜，可看着趴在他们身边哀嚎的女人们，我却说不出地怜惜。尽管男人的薄情已让她们痛彻心扉，但当男人真的死去的时候，她们却只记得他的好，为他守洁，并且咒骂着勾他们魂魄的（人）鬼们。
　　
　　 一天，无常拘了一个女人的魂魄，只见这个女人（鬼）一边挣扎，一边喊叫着：“大人，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夫君在外面打仗，还有三天就回来了，你就让我见他一面吧。”一听到她的话，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等待秦郎时的苦楚。心里一酸，便跟无常请求：“无常大哥，就放她回去和夫君见个面吧。”不等无常答话，我接着说：“大不了我多帮你勾几个鬼魂来。”无常看了看我，说：“好吧，让让她回去看看。”女人（鬼）千恩万谢地回去了。无常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说：“叹！只怕她回去了更难过，回来的时候也更惨。”
　　
　　 第四天，女人果然回来了，七窍流血，面目狰狞，俨然变成了一个厉鬼，全然不见前几天的善良和柔弱。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个坏女人，你干嘛非要让我回去？让我看着他和小妾恩恩爱爱；让我看着他把一纸休书扔给我；让我被他赶出家门受尽羞辱；让我含恨而死。”说完，恶狠狠地朝我扑来，幸好有无常阻拦，她才未得手。
　　
　　 我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常看了看我说：“世间没有什么是真的，阴阳也自有定数，你不要太过在意才是。就像这个女鬼，她若是不回去，不看到那些事，也不会化为厉鬼，她转世的时候也会投个好人家。可现在……唉！。”无常叹了叹气，走了。
　　
　　 世间男人都是如此吗？那我的秦郎呢？我守了他一千五百年，却迟迟不见他来，难道他早已忘了我吗？我还应不应该再等下去？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了，早已愈合的伤口又汩汩地流出血来。那血变成了绛紫色，顺着奈何桥，流向远方。我抱着头哀嚎不止，却没有一滴泪水，原来欲哭无泪竟然会这般难受。蓦地，我站起身，化作一个妩媚的女子，朝刚才那个女人（鬼）的家里飘去。
　　
　　 当我把那个肥猪一样的薄情男人的魂魄拘到女人（鬼）面前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变回了温柔的样子。低声地说：“我虽怨他、恨他，却还是舍不得他死。也罢，只当是一场梦吧，但愿我来生做个男人。”说完，看了男人（鬼）最后一眼，夺过孟婆手里的汤一饮而尽。
　　
　　 2000年了，彼岸花像约好了一样，竟相开放。一瞬间，娇艳的花朵已经红透了奈何桥两岸。每一朵花都是一张女人焦急的面孔；每一丝花瓣都饱含了一份深情，每一个花蕊都有一个热切的期盼。地狱里没有风，那花却在不停地摇曳，她们可是在寻找前世的恋人？可是我的秦郎在哪？我依然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孟婆碰了碰了我冰凉的手：“柳儿，帮我提一桶汤来。”我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桥边已挤满了人（鬼）。他们也是没找到心爱的人，才来喝汤的吗？
　　
　　 我不相信秦郎会负我，彼岸花不是要开三十千年吗？那我就再等三千年。可三千年后，若秦郎还不来我该怎么办呢？我叹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唉！傻孩子。”孟婆看穿了我的心思，也长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继续低头盛那总也盛不完的汤。
　　
　　 听说人间有个神算，可知前生后世之事。我突然想去碰碰运气，便来到他家。他看了我许久，在纸上写下了“无缘”两个字便不再理我。我仍旧不相信，第二天一大早，我化做一个书生又来到他家。神算冷冷地看着我说：“若问前程，一片锦绣，若问姻缘，我已说过，不想重复。走吧走吧，早日投胎还可修成正果。”我伫立良久，凄楚转身。只听神算说：“缘起千年，缘灭千年，再过千年，还是无缘！”
　　
　　 我踉跄地走在街上，不停地自呓：“秦郎，你在哪？”心底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一个声音说：“秦郎是爱你的，他一定会来找你。”另一个声音却不停地泼着冷水：“他要来早就来了，为什么会等到现在？”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我怕吓到人，赶紧隐身一阵狂奔。我疲惫不堪，缩在一个墙角瑟瑟发抖。一阵木鱼声敲醒了我。我抬头一看，不知不觉我竟然闯入了一个寺院。鬼是进不得寺院的，今天是怎么回事？佛光怎么没驱赶我？可能是白天吧，我猜想。
　　
　　 站起身，我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一尊尊佛像让我不寒而栗。突然想像人一样祈祷，我跪下身子，虔诚地祈求佛祖，虔诚地叩首，虔诚地上香。上过香，我一抬头，一尊佛像映入我的眼帘。俊朗的面孔，挺拔的身姿，那不是秦郎吗？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却含笑不语。
　　
　　 我一阵眩晕，苦苦等了他两千年，却没想到，他早已成了佛。伤口的血又要奔涌而出。只见秦郎，不！是佛。佛伸手在我胸前轻轻一指，那伤疤便不复存在。佛轻声说道：“尽早投胎吧。你有慧根，能修成正果的。”说完，念了一声佛号，驾云西去了，只留下我瘫坐在大殿前。
　　
　　 我不想成佛，因为天堂里已没有我的爱人，我也不想去投胎，因为我看尽了人世间的尔虞吾诈、悲欢离合。我又该何去何从？
　　
　　 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是两行清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见孟婆在奈何桥边焦急地等我，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曾经也有一个人告诉她，会在彼岸花开的时候来找她。可彼岸花落了三次，那个人还是没有来。孟婆说她不想再等了，她也没有面对真相的勇气。“也许等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吧。”我笑了，但眼里却忍不住又流下了泪水。“你流泪了？”孟婆惊讶地问完也笑了：“看来我们都太过痴情。我今日就将这孟婆之位传于你吧。”孟婆把瓢放在我手里，紧紧拥住我说：“柳儿，记得要好好的。”说完，就化做情泪落入还在冒着热气的桶里。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新一任的孟婆。用自己的泪水麻痹每一个路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