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大去宝鸡峡工地不到半年，就引回了一个既漂亮又芬芳的姑娘，说是泾河对岸木梳湾的。那时，我刚刚开始记事，开始记事的时候，这位漂亮又芬芳的姑娘便做了我的二娘。­村里人说：二娘是天上掉个仙女。
　　 曾也是这个季节，曾也是这个日子，天就是这么的深远，也是这么清澈的蓝，偶尔有朵朵白云从天边飘过……
　　 ­泾河在我们这儿拐了个弯，多少年后我依然记着娶回二娘的那只小船。
　　 那时，泾河上还没修这座大桥，河的两岸打了两个大桩，一条粗壮的缆绳横河而过，一头拴在东边的柳树林，一头拴在西边的槐树林，东边的村子就是二娘的娘家，西边的村子便是我们村，东西的来往便是综绳下一叶两头棱圆的小船。记得娶二娘的那天，那根横河而过的综绳以及那两个粗大的桩，由西向东都挂满了艳红艳红的彩绸，那叶小船也刻意的打扮了一番，多了一个色彩绚丽的席篷，船的两头竖起了两根高杆，两个碌础般大的红灯笼高高地挂着。
　　 拂晓时分，这红灯笼就点亮了，迎亲的唢呐声随即也响了起来。­一大群后生媳妇、姑娘、小孩情不自禁、喜不自胜地簇拥着即将成为新郎的二大来到了岸边，小船上灯火通明，两盏硕大的灯笼异常的耀眼，放射着灿烂的红光，河水也被染得多了几份喜气，浸着粉色的亮，舒缓而欢畅，潺潺地流。不知哪来那么多繁杂而忙碌的程序，在一片欢歌笑语中，等那小船儿靠近了对岸，东边的天空也挂上了几片锦缎似的云朵。­
　　 我无法更好的接近那迷人的迎亲队伍，是那河挡住了去路，只好眼巴巴看着人群远去，船儿远去，盈盈的乐声远去，望不见了，便爬上了一棵岸上的老槐，远的望不见了，只听见了乐声，心醉似的优美。那时的童心：想象着二娘的漂亮与芬芳，她将和我朝朝相处，那将是何等的美事啊！­
　　 温暖的太阳渐渐地升高，那时的我带着无比的幸福和温暖爬在那棵老槐上，痴迷的远望。­
　　
　　 （二）­
　　
　　 记得第一次见到二娘时就在这棵老槐树下，老槐很老，不知栽在这河岸边有多少年月。爷爷曾说，他像我这么小的时候，就在这槐树下撒过尿，如今这老槐好似越活越有精神。不知道谁曾把一块巨大的青石搬在了老槐下，成了一片天然的息栖之地。那一年，我总觉得二大近来一直有事瞒着，平常一回家就把我当做宠物一般，一下子架在脖子上，边走边叫：“一个狗，顺河走，打一枪，咬一口。”我说是“煮馍”，而他却说是“饺子”。那时我并不知道，过年时才吃一回的“煮馍”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子叫“饺子”。一直就固执的坚持自己的说法正确，弄得二大毫无办法，只得说自己是错的，这才罢休。而近一个时期，二大一见我就连忙躲闪，好似生怕我缠住了他，没事一个人总往河滩里跑，出了门，老是大半夜才回家，我撵了好几回都没撵上，怎么也寻不见。那一回，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是怎么回事儿。这一回，是我在躲着二大，老不让他看见我，在背后偷偷的跟着他，实想弄个究竟，二大仍然急匆匆的奔向河滩。­
　　 这是初秋的黄昏，河滩美丽如青春的淑女，那清丽的河水似淑女的眸子，那荡着的小船似淑女的心，那两岸的青翠似淑女的盛装，那飘摇的柳枝似淑女的舞姿。­
　　 二大站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望着黄昏时河里升起的漫雾，脚下的河水碰到青石上，打了一个漩，又缓缓的流去。对面的村子袅袅婷婷，依稀可见的浓荫，掩着高高矮矮的屋舍，一片郁郁的幽香飘然而荡，知了似乎有些疲倦，还在远远地嘶鸣天边，有几声犬吠也不甘宁静，随声附合。近处的河面，不知谁家的鸭鹅，是打算回家的样子，争先恐后向岸边游去，不时有过往的人，吆喝着驾着小船，一趟来，又一趟去。转眼间，光线暗淡，一切都模糊起来。­
　　 二大一直站在那儿，一动都未动，弄不清二大究竟要干什么，看样子眼下是不会走的，为了不被二大发现，我便偷偷的爬上那棵老槐，藏在树梢的浓荫中静心观望。此时，天边的月牙儿，偷偷地亮了起来，点点的繁星也眨起了眼睛，倾听着河水，观望着两岸的风景，没有人再过河，那小船停泊在岸，摇摇晃晃。­
　　 二大不知从哪儿捡来一堆柴禾，一时间便点燃起闪闪耀耀的篝火，篝火的亮光，染红了半个天，那对岸荡着的小船都能看得清晰。­
　　 我看见河的对岸，从岸边的石阶上，走下一位穿着红衫衫的女子，又看见静默的二大急切切向桩绳奔去，二大几乎是欢呼雀跃起来，不停的手足舞蹈向着那红衫衫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
　　 红衫衫蹬上小船，抓着大绳，荡荡地从河中飘过，上了岸，一跃一跃地跃在了二大的怀中。­
　　 那时的我，似乎一切都明白，又一切都糊涂，愤愤不平中，恶做剧般的大喊起来：“哇……”­
　　 这一声喊，一下子把那红衫衫吓得几乎是从二大的怀中蹦了出来，他们连忙急急地手拉着手钻进了河岸的柳丛中。­
　　 二大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说了声：“一定是这个瞎熊”便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树下，撕着我的腿把我从树上拉下，在我尻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拧着我耳朵来到了红衫衫的跟前。­
　　 “是我家的瞎种小子”。­
　　 二大拧着我的耳朵，但我的眼睛还是不停地盯着那红衫衫，一种芬芳扑面而来，像是三月里走在桃花园的感觉，我也看到了一张清丽的面孔，一汪清澈如水的明眸，弯如月芽般的眉，粉如鲜桃一样的脸蛋，她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辫着两个很长很长的辫子，垂在腰后。­
　　 “叫你二娘……”，二大拧着我的耳朵，没有松手。­
　　 “把娃的耳朵都拧红了，松手”。年轻的二娘连忙把我揽在怀中，用她那纤细如绸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被二大都拧得发烧的耳朵。­
　　 “好乖的一个圆蛋蛋小子”红衫衫二娘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脸轻声的赞叹，那时的我，肉肉乎乎，有一张既圆又胖的脸蛋，人见人爱。­
　　 拥进二娘的怀抱，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像是在母亲怀抱中一般温暖，又有一种特别怡人的快乐，一种使我沉醉的馨香，怎么也舍不得离去。­
　　 “二娘……”我渴望着得到二娘那更多的爱抚，像一个幸福的小羔羊，绵绵的嗷叫。­
　　 “真是个乖孩子”我听到了那银铃般的赞美，随之便是一个更加热切的轻吻。那吻呀，随空飘至的一个美丽而温暖的迷梦，感受到一种清爽，感觉到一种空旷，感受到一种从远处的山颠飘落而下，轻盈的身底托着一张舒心舒意的云朵。更甚的，便是切切实实的拥有了那种三月桃花般的芬芳，永远地沉醉以至多少年后的今天，永远难忘。­
　　 从此，与其说二大拥有了二娘，倒不如说是我拥有了二娘。为了见到二娘，我不惜当他们的守护神，他们约会我便站岗放哨，随后便假装睡着，每一次二娘都轻轻地抱我入怀，我听不懂二大与二娘之间那么多如水如绵的话语，我只知道，躺在二娘的怀抱，享受着那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的沉醉。­
　　
　　 ­（三）­
　　
　　 悠悠地小船摇回了二娘。­
　　 那天二娘是多么的光彩照人，浑身的亮红：亮红的绸衫、亮红的绸裤、亮红的绣鞋，一切的亮红，使那头浓黑的秀发更加诱人，不同的是，平常是两个发辩，而今天却做成一束，格外的粗，泛着闪闪的光。一缕红丝带轻轻的绑在辫稍，打着一个像要飞起的蝴蝶结。那时时的浅笑，不时的泛在她的脸颊，汪潭般的眼，充满着盈盈的泪花，串着嘴角那一起一落的酒窝，使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
　　 上了岸，二娘是被做了新郎的二大背回家的，机灵的我立即窜到了他们身后，大概是为了减少众人的喧闹，一进家门，二娘便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是多么的幸运，又是那么的充满着一种自豪。由于一个还不懂得更多的傻小子的阻碍，使多少嬉皮笑脸的后生们，不得不望洋兴叹，而我却独独的享受着崭新的二娘赐赠予我的那美妙的新鲜。二娘的手掌，雪般的绵软；二娘的手掌，冬天里的暖洋；二娘的手掌，流淌不尽的甘泉。骄傲的我，骄傲如初次鸣叫的公鸡，总是伸长着脖子，倾听着我看不到眼中的一切，我以为我正在做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壮举——一项神圣而庄严的使命。­
　　
　　 （四）­
　　
　　 二娘，光鲜的二娘，终于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二大是宝鸡峡工地上的技术员，即使新婚，也不能耽搁得太久。感受着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不知道，为什么幼时的我对那个宁静的二娘，竟会有如此的迷恋。见空儿，就往二娘的房中钻，钻进去就不想出来，钻进去就想在二娘的怀中睡觉，而二娘似乎对我情有独钟，倍加珍爱，总使我如愿以偿，总使我梦里的彩色更加多姿。­
　　 二娘是勤劳的，每一个黎明，只要是二娘身影从屋前房后流过，整个早晨都是清新的，她牵挂着家里的每一个老小。爷爷爱喝茶，奶奶腿脚不好，妈妈正坐着小妹妹的月子，一顿饭要做好几次，自从有了二娘，爷爷的嗓子一下子亮了许多。­
　　 忘记不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一向活蹦乱跳的我却不能蹦跳，一夜之间，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一下子麻木一下子没了感觉。整个家随着也进了寒冬，在外的父亲一年才回家一趟，二大不用说，宝鸡峡正是最紧张的时候，爷爷只是抡着他那长长的烟锅，不停的敲击着门前的石蹲，还是二娘有主意：“大，莫着急，古村有一个老中医，看这样的病很准，我背娃去瞧瞧”。­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爷爷恍然大悟。­
　　 古村很远，在十里多地的桃花岭下，二娘说这种病来得急，不能耽误，背着我就要上路。爷说，娃，你甭急，等天亮吧，黑灯瞎火的吹着风，路上不好走。那时的二娘已有了身孕，但爷爷似乎忘了这一事。二娘说，不咋。不咋就摸黑上了路。­
　　 爬在二娘的背上，哪怕上刀山我也愿意。十里路的确不好走，翻沟下涧，吹着西北风，而且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我紧紧地缩着脖子，爷爷拉着一根棍跟在后边，“大，路不好走，你年纪大，天又冷”。­
　　 “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快回，大……”。­
　　 我从没有听见过二娘这么大的声，这一喊，一下子便镇住了爷爷，爷爷不好说什么，只好退了回去。­
　　 爬在二娘的背上，我们上了路，老天好象故意和我们作对，风夹着雪，使劲的刮，人几乎都要倒。­
　　 “泉子，爬紧，冷不冷？”二娘颠了一下背上的我关切的问道。­
　　 “二娘不冷，我就不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回答二娘。­
　　 “真是傻孩子，”二娘说着也不停地朝前迈着步子。­
　　 爬在二娘的背上，一起一伏中，我感受到了行路的坎坷，眼前是一片漆黑，反正我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二娘如何行走，我感到二娘在上路时，一次更比一次紧紧地搂着我的后腰，听得出，二娘不停的在喘着粗气，我叫她歇歇再走，她说：“不能，越快越好”。就这样，一道坡，一道坎，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古村的老中医家。­
　　 老中医说：“这是急性小儿麻痹，多亏来得急时，再拖一天，就不好治了”。­
　　 二娘很累，但总算放下了心。­
　　 这些日子，我几乎完全成了二娘的孩子，天天扎一次针，十里地，就是二娘这样背着我来回往返，天不睁眼，一次又一次的风搅雪。­
　　 许多勇敢的故事都是这时二娘讲给我的。二娘说，勇敢的后羿是怎样的射掉了天上的九个太阳。­
　　 二娘说那保尔柯察金为什么为了修筑一条铁路而奋力劳动。­
　　 二娘说武松才是真正的英雄男儿，花木兰替父从军，不惜女儿身，是天地下真女儿。­
　　 哦！那时的我躺在二娘的怀抱中，感受着一种爱的温情。爬在二娘的背上，感受着一种宽广与丰富。至今，我仍然在傻想，我愿意在二娘的背上，爬一辈子，一辈子。但，二娘却要我站起来，当那时的我，又一次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二娘多么的激动，那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似乎变成了天边闪烁的星星。­
　　
　　 ­（五）­­
　　
　　 也许是太多劳累，也许是过多的疏忽，也许是还没有更多的生儿育女的经验。二娘没有生成她的怀胎数月的儿子。那一次，我第一次看见坚强的二娘哭了。确切的说是泣，悲而无声的泣。一颗一颗硕大晶亮的泪，像一串串珍珠挂在胸前，滚落在奇峰突起的乳颠。第一次看见二娘哭泣的样子，当年的我顿生怜惜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怎么二娘连哭泣起来都是好看的，柔肠婉转，隐忍之情细细绵绵，像秋日的霜雨，纷纷落落……­
　　 我不敢近前，虽然我还不知道二娘究竟是怎么了，但我仍然怕打扰二娘那静静悄悄地倾诉。­
　　 那是春天的早晨，院中的桃李，不知什么时候闪闪耀耀地开放起来，一红一白，沐浴着晨光。我想我应该使二娘高兴起来，我想折一束桃花给她，她一定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