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挥热汗碧血换新容释冤家隽语解旧恨<上》
　　
　　 世界上的事情，从不考虑我头脑里想什么，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进程发展的。两天的动员会，开的热气腾腾，会议结束时，老马提出一个鼓舞人心的口号：农业要发展，实现机械化，苦干三五年，扔掉锹锄耙。我问老马为什么是三五年呢？老马笑着说：“你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我想了想，晃然大悟，果然很有意思。
　　 会议刚结束，全公社就打响了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战斗。这次共分五个战区，边山两个，山区呢，按原来联队的划分，分为三个。山区以桃花峪为重点，先走一步，创造经验，树立典型，推动全局。
　　 按照吴农的规划，我们把第一期工程定在碧血岗上，这是一座黄土石头混合山，面对着玉龙川，紧扼进入桃花峪小盆地山口，站在国防公路上，就可以看到山上的层层梯田，是做示范的理想所在。这期工程的任务，就是把小块的梯田都修建成大块的水平梯田，除增修较宽的田间道路，可以让手扶拖拉机进行作业外，还要层层梯田修上防渗水道，在岗顶修一个大蓄水池，为安装喷灌打基础。
　　 为做好样板，公社机关除几个留守人员外，全部调上去，各企事业单位也抽了很多人，在碧血岗上搞几百人的大会战。在桃花峪起了大灶，中午，参战人员都在工地吃饭。公社综合厂加班加点带夜战，急赶了十几辆新式小推车，送到工地上。
　　 真是说到做到，雷厉风行，战斗打响的那天，碧血岗上彩旗飘扬人潮滚动，在胭脂沟底的机井房里安上扩音机，架起高音喇叭，歌声、号子声，此落彼起，山呼沟应，确也红火热闹，在这深山中，也是百年难遇的壮观。桃花峪学校还组织学生给工地上送水，一来慰问，二来也开开眼界。
　　 让我高兴的，不是晚上和山娃子住在机房里照看播音设备，而是与小敔共同负责宣传工作；我从工地上收集好资料，然后和小敔编成广播稿，由小敔在麦克风上宣读。两只喇叭虽安在机房外的一棵大树上，但山沟就象个大喇叭，工地上听得更加响亮。工作如此安排，这也是老马的一片好心，主要是发挥我俩的特长，对工作有利。我也应经受住考验，控制个人感情，努力完成公社党委交给我的任务。为避嫌起见，我对小敔是有事就办，没事就闲话少说，她进去，我就尽量躲出来。虽然如此，仍难说清，因这个机房的位置，说来也太糟糕，为防山洪，建在沟底的一个高台上，与工地正好打对面，站在工地上一望，就象离观众较远的一座戏台，两个大活人钻在里头，对任何一个少有点想象力的人来说，足可以编出任意多的爱情场面。真所谓祸福无门，有缘就进。
　　 不说你也知道，我尽量躲她，也是拼命在压制自己的感情，理智一再提醒我，千万不要影响到工作。但她的身影，一时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心里，我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苦苦思索，用什么言行来温暖她受伤的心。
　　 每天的工作是很紧张的，决心书、挑、应战书不断头，好人好事也很多。桃花峪的两支青年突击队，男的一个个生龙活虎，女的一个个娇健轻捷，整个工地上车飞锹舞人来人往你追我赶地动山摇，真有凭人力就要推倒整个大山的气势。
　　 特别是企事业男青年与突击队女青年的推车竞赛，更叫人精神振奋倍受鼓舞，姑娘们经过长期的锻炼，真成了铁姑娘，在这样重的苦力活面前毫不示弱，大家谁也下不了结论是谁赢谁输，只好并列冠军。在她们的推动下，生产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再创新纪录的捷报时时传来。
　　 我把这些都收集起来，整理好交给小敔，她播放战天斗地的歌曲，穿插宣读这些稿件，给人们精神上很大的鼓舞。小敔发音准确，声调清亮，充满青春的韵律，什么时间放什么歌曲，什么稿件配什么乐曲，她都是别出心裁配合密切。我真不知老天爷为什么如此偏心，把多少美好的东西都安排在她的身上，回想我俩斗嘴斗心的许多往事，更增加了一些甜丝丝的味儿。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场面，同志们挥汗如雨的干劲，感动着我，也鼓舞着我努力收集和编写材料，不让一件好人好事漏过。整天在工地上，在工地和机房之间跑来跑去奔波不息，累得腰酸腿疼，而小敔的丝毫变化也都没漏过我的感觉。
　　 唉，该如何说呢？我对小敔会钟情到如此地步：猝然发生天崩地裂的事，大家惊心动魄，我可以充耳不闻视若无睹，而她有心无心的微小表情变化，有意无意的只言片语，我却昭然若揭如雷贯耳。我发现她饭量很小，一顿只吃一小碗面或一个蒸馍，除播音以外的时间，她的眼睛里仍飘荡着一层忧郁的薄雾，惹得我也牵肠挂肚忧心忡忡起来。你看我这个人贱不贱？我还发现她好长时间拖拉着的辫子，稍微梳得高了些，就象一缕灿烂的阳光，射进我云遮雾障的心底，我也情绪稍高起来。不管为什么，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那怕她身边陪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你看我这个人蠢不蠢？
　　 现在，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小敔在机房里休息时，总是靠在我的被子上，盖着我的军大衣。我想，可能是位置的关系吧，就和山娃子把睡觉的位置换了，谁知她依旧是靠着我的被子盖着我的军大衣，这还能说是偶然的吗？联系初上桃花峪时，她钻到我被子里睡觉的事，罩在我心头的阴影顿时烟消云散。于是，我那颗自做多情的心又活动起来。她对我即使没有爱情，也有着很深的友情，我都应该庆幸和欢喜。
　　 渐渐的，我不再考虑别人有什么看法，不再担心会影响到工作，也不再躲着她，有时还逗她说笑几句。我特意带了一把温壶一只茶缸一袋茶叶一包白砂糖，除每天上午自带一温壶水外，安排送饭的中午也带开水来，以保证小敔的水分补充。看着她吃饭很香的样子，我心里比喝上蜜糖水还要甜。
　　 那天，我跪在地铺上，就着扩音机编写广播稿，小敔坐在门口喝水。我正用心写着，耳边忽传来那久违的呼吸声，也闻到那久违的香气，使我有点晕乎起来，转头一看，小敔并排跪在我身边，默默地看我写着，望着她平静的脸上微露出欣慰，由衷的喜悦传遍我全身，她也看着我笑逐颜开。说实在话，我心里象拜天地一样幸福。我俩谁也没说话，我心里明白，工地上几百双眼睛中，不知有多少盯着这里，也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赶紧修改好稿子，交给小敔，就朝工地上奔去。
　　 我还没爬上坡，小敔兴奋的声音，已在高音喇叭上响起来，在山沟里，在工地上回荡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喜悦，传给我，也传给工地上每一个淌着热汗的人，只是我比别人更多一份感受罢了。
　　 人的大脑是个奇怪的东西，当它专注于某一事物时，其他的东西很难对它产生影响，当它一旦放松时，其他的东西就会乘虚而入。半夜里，一阵“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仔细一听，就象煤矿上矿车滚动的声音。我们睡觉的地铺下，是一座报废的旧矿井，听老人们说，矿井里屈死的“窑黑子”，夜深人静时，就推着矿车在坑道里来回奔跑，我虽不信鬼神那一套，可听得来明明是矿车滚动的声音，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疑惑，却不愿叫醒山娃子，反正他们在井下，我们在井上，总不可能飞上几十米高的井口来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的山娃子翻了一下身子，我就轻轻地叫他一声，山娃子答应的很响亮，我说：“你怎么没睡着？”
　　 山娃子坐起来说：“我早就醒了，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我为了给他壮胆，也为自己壮胆，就说：“这是不可能的，都是迷信，不要瞎猜想。”
　　 山娃子吞吞吐吐地说：“可是，这，这到底是什么响呢？”
　　 我看这个问题不解决，今晚是睡不成觉了，就让山娃子把我们带的冲锋枪拿过来，压了十几发子弹，对着井下一阵连射，枪声过后，矿车声依旧，我俩全傻了眼，真的碰上一伙不怕枪的鬼了？乌黑深沉的矿井，三节手电也照不到底，该怎么办呢？山娃子把火炉眼捅几下，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我俩干脆不睡了，就披上被子坐着，看他能响到几时。
　　 听着，听着，我忽觉的响声不在井下，而在机房门外，这可怪了，没看见他们上来，怎么就推到门外去了？我迅速穿上衣服，提起冲锋枪，又压了十几发子弹，轻轻拉开门，一下冲到门外，只见满天星斗，微风摇晃着沟里的灌木丛，不见一个鬼影，侧耳一听，响声已转到沟底，我端着枪，猫着腰，一步一步朝高台的边缘走去，到了边上往下一望，我的天呀！胭脂沟里的水正闪着波光，“哗啦啦，哗啦啦”地流着……
　　 我真恨不得给河水一梭子，可这怨谁呢？只能怨自己的头脑。要说鬼神存在，首先存在于人的意识中，如果没有老人们的传说，我们怎么会把河水的声音和屈死鬼推车的声音联系在一起呢？
　　 第二天，小敔听了，遗憾地笑着说：“真可惜，我要在场该有多好，也能领略一下这惊险场面。”
　　 多亏没有别人在场，不然的话，成什么意思？这个小敔呀，是忘情呢？还是思维有点迷糊呢？
　　 经过十天奋战，碧血岗面貌大变，原来参差不齐的十八层梯田，修整成更加平整广阔的金字塔形的十层，羊肠小道也变成宽宽的耕作路，用混凝土勾缝的石砌蓄水池高居塔顶，十分壮观。新梯田不仅可机耕机播机收，而且一茬变两茬，二十亩地就等于原来的三十多亩，年产粮可增加四千多市斤。
　　 虽然不多，但对桃花峪来说，可也算不少了，因为桃花峪除五十亩山药蛋，十亩菜地外，才有二百亩粮田，其中三十亩两茬田，可种冬小麦和小谷，亩产七百市斤左右，而五十亩玉米，八十亩大谷，亩产也不过四五百市斤，剩下的四十亩杂田，亩产不过三四百市斤。
　　 现在增加二十亩两茬田，桃花峪的人高兴，老马也很兴奋，问我说：“我想在蓄水池堰上砌几个大字，你看砌什么好呢？”
　　 我脱口而出：“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老马思索一下说：“好倒是好，不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更有意义。”
　　 我一想，确实如此，桃花峪的人民不仅是勤劳的人民，也是英雄的人民。回忆突击队在碧血岗授旗时的情形，我的心情激动起来，是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是今天人们的愿望，也是昨天烈士们的雄心壮志！为了美好的将来，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在今后的岁月里，也需要我们付出相当的牺牲。桃花峪青年突击队的努力奋斗无私奉献，是平凡而伟大的，尽管被一些人讥讽为愚蠢的牺牲精神，无谓的献身精神，但我们就是要发挥这种精神，条件不好是这样，条件好了也是这样，那些躲在阴沟里自以为是聪明人的幸灾乐祸热讽冷嘲，决不会动摇一代又一代献身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人的钢铁意志！
　　 为做好示范，会战的最后一天，各大队主要干部也参加了会战，大家站在蓄水池堰上，放眼一望那层层宽阔平整的梯田，无不感慨万千，决心大干一场，打好农田基本建设这一仗。
　　 碧血岗的这次会战胜利结束了，它预示着全公社平整土地的大战必定会取得更加辉煌的胜利。这次会战受到县委的通报表扬，机关大院里，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可我发现老马脸上的皱纹多了也深了，是呀，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怎能经得起如此连续折腾呢？我想安慰他几句，他却先笑着对我说：“你们年轻干部就是比我们强，这次会战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不能骄傲呀。”我也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至于老马的身体，我也不可能想到会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我心里一直在回味着那天下午离开机井房的情景。
　　 会战结束那天上午，我和山娃子的行李及火炉枪支等用品都装上毛驴车运回村里。工地上仍在进行紧张的扫尾工作，估计下午再收拾收拾就行了。中午饭前，高音喇叭也拆下来放在机房里，下午收工后与工具一起带回公社机关。
　　 吃饭时，我看小敔磨磨蹭蹭几次走到我身边，好象有什么话说，就问她有什么事，小敔看看周围说：“机房里的东西，你一个人全拿不下吧？”
　　 我笑了说：“恐怕是拿不下。”其实，全部东西也不过是一部扩音机，一部留声机，两只高音喇叭，两束电线，一个话筒和十几张唱片而已。
　　 小敔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和你下去拿吧。”
　　 我心里一乐，差点儿跳起来，虽然轻轻的点点头，而那激动的心情早溢于言表。
　　 饭后，我闭着眼睛躺在工地上，一边休息，一边做着美梦。忽觉有人踢我脚上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小敔，她眨一下眼睛，把头朝沟下一摆，我俩就相跟上下沟里去了。
　　 在机房里，我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心里盘算着找话题，可心里越急，越不知如何说。我俩把扩音机、留声机、话筒和唱片都装在一个木箱里，然后各盘一根电线，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磨拖着。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掩不住满眼的忧愁和焦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下一步，五个战区都开了战，我俩将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好姑娘，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呢？
　　 突然，我听小敔“哎呀”一声，扭头一看，小敔左手握着右手食指，皱着眉头，显得很难受，我急忙跑过去，小敔把她的指头伸到我面前，原来，指头上被电线挂破一点皮，我苦笑一声说：“你还把人惊吓死的嘞。”
　　 小敔撅着嘴说：“人家疼，你不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