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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诺没有想到自己会考不上一中。别说陈诺没想到，整条铜炮街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戴着斯文的黑框眼镜的瘦长男生，一直以来都是铜炮街所有家长们教育孩子的好榜样，可是他居然没考上一中，这多少有辱他们多年来的赞赏和期待！
　　 我也一直以为陈诺会顺利考上一中，然后考上名牌大学。他是我的邻居，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是老师和街坊们夸赞的好孩子。可是天杀的中考改变了这一切，陈诺的中考成绩居然只有798，离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还差8分。我是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上一中的，好歹考了780，上二中绰绰有余，爸妈对此也表示满意。
　　 我在河堤上遇见陈诺，他安静地坐拦河坝上，望着浑浊的河水出神。我走过去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身边，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他。他依然安静地望着河水，并不怎么理睬我。我坐了一阵子倍感索然无味，便起身离去，我妈在家里做菜还等着我的酱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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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考不上一中也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据铜炮街最具威望的长德大爷说，铜炮街三十年来能考上一中的只有三人，顺利从里面毕业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就是长德大爷的小儿子，现在在北京城当教师的望声叔叔。其他两个一个中途病逝了，一个被开除了。
　　 可是陈诺考不上一中还真有点说不过去，因为大家一直都以为他会考到那里去，尤其是陈诺的妈妈兰姨，她一直把陈诺要考上一中当作人生大事来抓的。兰姨听说陈诺没考上一中，一下子就呆了，其时她正在给一个街坊盛豆腐，结果花瓷碗从手中滑落下来，“砰”的一声摔碎了，白花花的豆腐洒了一地。兰姨无法接受儿子与一中存在8分差距的事实，随后在豆腐坊上跟失了神似的，不是弄错斤两，就是找错银钱……
　　 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兰姨打骂陈诺的声音，从窗户可见她抓着鞭子发疯似的鞭打陈诺的情景，边打边骂边哭，仿佛陈诺犯了滔天大罪一般。每每这样的时刻，我便喊我妈，我妈就会匆匆地跑过去，抢下兰姨的鞭子，低声地哄劝她。我则偷偷拉起陈诺跑回我家，帮他涂紫色药水。陈诺总是安静地不哭不闹，但也不说话，这让我更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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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记得中考之前，陈诺小心翼翼地削了四支铅笔，送给我两支，说有一支的备用的。做什么事情都充分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这就是陈诺。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还是在最关键最重要的中考上跌倒了。
　　 那时候我是很崇拜陈诺的，不仅因为他的功课一直比我好，还因为他很懂事很孝顺。在铜炮街，懂事和孝顺是很重要的美德，长德大爷便常常说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引导小孩子们要孝顺老人、尊重长辈。陈诺常常说“生命满希望，前途双手创”，他说他要考上名牌大学，找份好工作，然后再给兰姨盖间大房子，找个勤劳的好媳妇帮兰姨卖豆腐……我在陈诺面前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我很少为我妈我爸着想，我只想着快点长大，然后离开铜炮街到大城市去闯世界，有钱就寄点回家过他们，没钱的话就算了。
　　 铜炮街的人都知道，在陈诺三岁那年，他的司机老爸在一场凶猛的车祸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扔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兰姨是我们铜炮街的“豆腐西施”，每天起早摸黑地磨豆腐卖豆腐，图的就是陈诺有出息！她对陈诺的期望我们都能理解，可是事实已经如此，她的激烈反应还是让我们觉得陈诺太可怜。我妈劝她说：没上一中有什么关系？上二中还不是一样考大学？就让他和我们家阿棠一起去二中念得了。
　　 兰姨听着，本来已经不哭的她忽然哭得更大声了。我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没了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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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姨不打陈诺了，只是她在豆腐坊上也不再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招呼客人，她变得沉默了，不怎么爱说话，偶尔在风中幽幽地叹息一声，眼神里碎满说不清道不尽的忧愁。
　　 整个暑假陈诺都躲在家里很少出门，我去看过他几回，他也沉默地不怎么和我说话。他和从前判若两人，眼神如同死鱼眼般缺乏灵性，只是定定地瞪着，很小的声响和动作都会吓到他。他大部分时间会在窗台上看过时的中考复习资料，偶尔观望窗外，我还见过他用头撞桌子，一直撞一直撞，头破血流也不觉得疼痛，要不是我死死抱住他，还真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撞成什么样子呢……后来某一天，我忽然对这一切都感到害怕了，陈诺，兰姨，都被中考改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了。后来，我就很少再去看陈诺了。
　　 其实要让陈诺上一中还是有办法的，一是补习重考，不过兰姨那么骄傲，肯定是不允许陈诺留级；二是交八千块钱代培费，不过八千块钱等于一万六千斤豆腐呢，纯利就不知道要待到猴年马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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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底，我终于要去二中报到了，从此离开铜炮街，去开始我新鲜的高中生活。让铜炮街再度震惊的是兰姨，她把豆腐坊盘掉了，给陈诺交了代培费，陈诺又可以去一中念书了！
　　 那天陈诺的白色衬衣被风灌得满满的，像一面洁白的旗帜；兰姨穿得花枝招展的，提着陈诺的行李包，仿佛一枝行走的鲜艳植物。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穿过铜炮街，走到巷子尽头等待BUS去市一中。相对而言我就黯淡得多了，我骑着一辆二十七寸的凤凰自行车，跟在我妈二十九寸的老永久后面去二中。如果不是我妈车后架上载着我的一个大箱子和一袋大米，街坊们还以为我是跟着我妈去探访大姨妈呢，因为我们平常都是这样的呀。我们寂静地穿过铜炮街，穿过中午的太阳，穿过几束随意的目光，然后向着城市骑去……
　　 我由衷地为陈诺感到开心，因为他终于还是去了一中，以后会顺理成章地考上名牌大学，所有的梦想再次在兰姨的力量中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让我去一中，我是不会去的，因为我怕跟不上，压力大，但是陈诺没问题。他从小就聪颖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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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依旧平静地流逝，地球不会因为一些普通人的悲伤和苦难而停止转动。兰姨盘掉豆腐坊后，每天便挑着两箩筐水果在铜炮街上摆卖起来，当起了小贩。她脸上美丽的笑意苏醒了，容颜依旧秀丽，虽然有点清瘦憔悴。
　　 听说陈诺在一中很刻苦，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还拿了数学奥林匹克全国竞赛的银牌呢。铜炮街的父母们又开始以陈诺为榜样来教育孩子们了。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应付那些难缠的功课，却毫无起色。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水平了，许多时候，并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改变一切的。我对自己不上不下的中游成绩没有感觉，它虽然无法给我很大的希望，但也不会让我绝望。
　　 周末的时候我会回家帮爸妈做活，但很少遇见陈诺，倒是常常看见兰姨，她坐在一根粗大的扁担上，面前摆着两箩筐适时的水果，笑容可掬地招徕客人。她看见我时会主动和我打招呼，询问我一些现在学习的情况，然后会塞给我一根香蕉或者一个苹果什么的。记忆中的兰姨就应该是这样的，温柔慈祥，善良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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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想到善良的兰姨会有如此劫难。高二那年，兰姨病倒了，是慢性肺炎，但由于兰姨隐瞒得太久，被发现时已经相当严重了。
　　 陈诺不顾兰姨反对，休学回家，他在铜炮街上干所有他能招揽到的活计，挑水，搬煤，油漆家具……亲戚和街坊们给兰姨捐的钱对于昂贵的医疗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那年冬天，兰姨还是走了。陈诺站在风中眼睛红红的，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他一直没有流眼泪没有哭出声，只是几次晕倒在灵堂上。几个老太太抹着眼泪叹息道：这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兰姨走后，陈诺因为缺课太多，又因情绪不好而和同学打架，并且恶意顶撞老师，被处以留校察看的处分。陈诺什么也没有分辨，他在一个初春的日子里，决然地收拾行李离开了一中，也离开了铜炮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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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后，大学毕业的我在深圳重遇陈诺，此时他在一家连锁超市里当收银员。他已经长得相当魁梧，神色坚毅，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的痕迹和历史。
　　 他说他十七岁那年离开一中之后，去湛江找了他舅舅，给他看了一年的铺子，满十八岁后就开始独自闯荡江湖了，跑过广州、佛山、东莞、深圳等城市，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他说这样的生活其实挺好的，反正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饿不着。
　　 我很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一中，以及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我笨苯地说道：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参加中考吗？你送给我两支铅笔，还跟我说“生命满希望，前途双手创。”陈诺沉思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谁还记得那些不堪回首的少年？说着他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讲了一个我从前不知道的故事。
　　 “你知道吗？我爸爸就是曾经考上市一中的三分之一，也是那没毕业的二分之一，就是被开除的那个。我妈说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光荣地考进一中，帮他扬眉吐气。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了，我妈也是……我也是！”
　　 他说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昂起头来去看天空，但天空一无所有，不能给他安慰。我回头看见他眼眶里的晶莹漫溢而出，结结实实地敲打着脚下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