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热的夏日中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笑得那么空明。
　　 ——引
　　 莫柒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着实感到了羞愧难安，沾满了汗液的睡衣紧紧地贴在背上，她蜷起的双腿此刻肿胀而且僵硬，又湿又闷的空气里滑过一股闷浊的气流，潮潮的，透湿的，脏兮兮的，像隔夜发了霉的烂掉的食物味道。她眯着眼睛要去拿床头的闹钟，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但是却信手碰掉床沿边上厚厚的一叠书，然后只听见哐当的声音，她猛然惊醒过来，一骨碌地坐了起来，用力地揉擦犯困的眼睛。这个南方城市的气候有点类似于东南亚了，刚过五月中旬空气就湿热得不行，似乎有一股蒸汽扑面而来，让她躲闪不及。莫柒对这里的一树一木都感觉到厌弃不已，她只想赶紧逃掉，逃得远远的，最好永远都别再回来。许久以来，莫柒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南方去西北的某个小山村当一个小学教师，手把手地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快乐健康地生活。她想把那些非亲非故的孩童们教成与她不一样的人，他们应该过比她快乐得多的生活，他们应该得到比她更多的爱，他们可以放松地沐浴其中不会窒息。她是个比较沉闷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不会有人喜欢自己，就连她本人也觉得，与她之间长期的相处就像被笼上了一层灰不溜秋的烟雾，也正因为这样，她不想和别人建立长久的感情联系。她心里很鄙视很不屑地想，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一旦遇到实质性的冲突和争夺，不都会在瞬间毁于一旦么？她们以为，她们可以永远相好么？她想起自己当初对米苏的冷淡隐隐感到有些后悔，否则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孤独，每次看到米苏和一大帮男生女生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嬉笑怒骂的快乐劲儿，莫柒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与失落。她在日记里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写，我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因为我竟然在嫉妒米苏，嫉妒得要命。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做个耀眼的明星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也羡慕一把，从而将她映衬得自惭形秽。但是莫柒很快又被这种想法给吓了一跳，她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推心置腹的朋友啊，她肚子疼得站不稳的时候还是米苏毫不迟疑地蹲下身来背着她往医务室跑，为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她为自己如此恶毒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起来，但是很快又捶胸顿足地自言自语，“不是我疏远了曾经的同窗情谊，而是米苏你，渐渐远离了我的世界，像一阵风，我抓都抓不着。就算做不成引人注目的鲜花，但至少我不想当陪衬鲜花的绿叶。因为我，也是一个有着独立尊严的人。”想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她为自己的这种无端升华顾影自笑起来，这一次她笑得很自在，仿佛到了一个周遭到处是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
　　 莫柒是个心思格外凝重的姑娘，这一点在她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了，所以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她未来的生活状态，所以她干脆将其称作是与身俱来的特性。她多疑，容易惊慌失措，一件很小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快要塌下来了一般。另外，她甚至无端地去猜测一些莫虚有的事情，这样一来她很难坐下来冷静地思考，只能孤独地围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圈子里自说自话。拥有这样性格的莫柒是个特别容易受伤的姑娘，很容易陷在一些回忆里不能自拔，时光往前忽忽地流淌，而她却始终止步不前，跟不上脚步。于是，索性自暴自弃起来，不出门，不和人说话，只一个人闷着头看书或者沉溺在食物的欲望和甜腻里。她的肠胃不好，再加上作息的无规律，所以频繁地拉肚子，然后整个人虚脱无力地坐在写字台前关上门躲在里面发呆。她一心想着要去西北乡村里当一名教师，圈一个爱心的花圃，让他们茁壮地成长。她想，如果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一群阳光明媚的笑脸，她自己心里见不得人的阴暗应该也会烟消云散吧。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那样一种人迹罕至的偏僻山村里，她一定能够感受到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每一个人都会充满敬佩地把她当作一个有学识的人，虽然那在大城市里，就连在她所读的高中里都是不足挂齿的。俗语不是说得好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她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
　　 我真是没出息极了。她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由地将自己看低了几层。自己的这种自甘堕落无疑会让妈妈痛心疾首地揪她的头发，但是有哪个人会心甘情愿地被别人遮住自身的光芒呢？她抿了抿口干舌躁的小嘴巴，像缺了水的滋养迅速凋落的水仙花瓣，一微一合的，奄奄一息的可怜相。她咽了口唾沫，又清了清喉咙，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起来找水喝，捧起一大杯凉水咕噜咕噜地灌进快要冒火的嗓子眼，心满意足地揩揩从嘴角淌下来的清水，计划着接下来要做的事。物理，化学，生物。她很有条理地在心里酝酿了好一会，真的没一样是自己擅长的。她抱住了脑袋，感觉有蝗虫在里面弓行，那些家伙宛若故意和她作对似的悍然不顾地撞击着她的头颅，她的头又快要裂开来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类似的症状了，总是毫无规律的突然爆发一次，让她猝不及防。莫柒别无它法，只能忍着剧痛从抽屉底层掏出大川芎片来吃。这是她瞒着妈妈偷偷去医院买来的中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总是间歇性地犯头疼，虽然医生说她这只是暂时性的，注意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万事大吉了，但她还是坚持开了药，以缓解那种痛不欲生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里面写着空空的短信记录，她有些失神地走到窗前，不自主地想起刚刚在她的梦里唱着主角的人，有着明媚干净而且俊秀的面容。他长得高大英俊风情万种，身材格外颀长，招女孩子喜欢得不得了。当然，她也不例外。莫柒鸢肩羔膝地挨在他身边对他轻声慢语燕莺呢喃，弄得他也没了半点脾气。她想到无数个他的幻影憧憧叠加在一起便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懊恼地击打自己的锁骨，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潜意识里的动作却显得有些忸怩作态。她对着梳妆台里的镜子羞红了脸，转身又黯自神伤地想，如果梦里的事情是真的该多好，如果自己能够永远融化在那样的梦里游行该多好。她没有太多的奢求，她不敢要求她来爱他，她不敢渴望一段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她不敢要求他每天陪在她左右送她回家说好听的笑话给她听买新鲜的牛奶等在她家巷口。她不敢，因为她深感自己没资格，所以她只想让他正眼看她一眼。
　　 正是这个美妙绝伦的梦将她惊醒，她一睁开眼睛就有了一种忽真忽假仿佛被骗了一样的感觉，都说梦是现实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是梦永远都照不进现实，照不进她的现实。更何况，这还只是一场虚无缥渺的白日梦，她猜这大概又是在夏日的酷暑，沉闷的课堂气氛，老师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还有那如泰山压顶般的升学压力下所酝酿出来的一场春梦吧。当然还有一条她不想启齿的原因，她一直在等待她梦里的那个令她甘之如饴的他追过来寻她，她的心跌宕着缱绻未眠。这时她的嘴角滑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来，轻色无痕。
　　 她继续在口中喃喃而语，幽幽然的，目光有些呆滞，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在念什么咒语。她说的是，不要吵醒我的白日梦，不要治疗我的妄想症。
　　 她低头看了看表，下午3：29，一场荒诞的白日梦破灭了她整个下午的安排。她看着桌上摆着的厚厚一摞空白的试卷，书上用红笔勾划出来的几个巨大的问号像一只只可怕的蟒虫正成群结队地钻入她的皮肤表层，脸色白惨惨的，像是血管被抽空了那般有气无力。她垂下了睫毛，半闭着眼睛慵懒地俯身在桌子上，面色忧郁，眼角泄露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木然与呆板。
　　 她的一个下午就这么报废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气恼起来，刚才的那一丝甜蜜顷刻被乌云迅速遮盖，她变得焦灼不安起来。再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叫闵子衍的男生，她揶揄地望了一眼镜子里其貌不扬愣头愣脑的自己，棱角分明的脸型因为太瘦的关系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是营养不良，厚厚的镜片下面架着一个塌塌的鼻子，发黄的面色丝毫没有少女独有的那种红润，显得格外没有朝气。她越看越觉得厌恶，怎么就偏偏生出这样的一张脸来。她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顾影自怜地苦笑，如果我是他，也断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女生嘛。这么一想，她反倒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原先对他的点点恨意一扫而空。
　　 她又瞟了一眼桌上的课本和试题，昨天的学习计划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周日下午必须做完物理模拟试卷（六）再将错题写在笔记本上准备晚自习的时候拿到班里去问同桌。但是现在看来只是一场空谈了，怪不得总有人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把书桌稍微清理了一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既然看不进去，倒不如继续放任自己的胡思乱想。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有些慌的，有种深入骨髓的罪恶感。这话并不夸张，她的成绩本身就很一般，每天晚上从自习室回来还要熬夜温书，她深知自己不聪明，对物理化学公式毫不敏感，数学倒还凑合，不过和班里的尖子生也是没法比的。更何况在高考迫在眉睫的时候更是丝毫不能放松，她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这沉沉的书包已经将她逼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应付过来的，花同样的时间她只能在班里的中游位置来回晃悠，他却轻而易举稳稳当当地坐在傲居榜首的位置上。她真想寻一个神奇的秘方过来，让她可以不再为这些变化多端的题目而头昏脑胀，她真希望天上的神仙可以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能够和他一举高低。想归想，她毕竟也是学理工科的，深知这种神话只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接近四点的时候她的思绪已经越飘越远，心里的罪恶感也渐渐加深，她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偏着脑袋闭头思索冥思苦想，想着他在学校大会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一脸傲慢和自负，她想，“如果我也能考那样的高分就好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他就会……”她把头抬起来，露出了澹然的笑容。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快意地笑过了，她感到自己已经把学习把高考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托起下巴坐在桌前继续她漫无边际的遐想。她看到他走到她面前，拉她的手，带她去看摩天轮，他在她耳边说话，他们并肩走在同一个世界的苍穹之下，湛蓝的天空将她的脸映成一片碧色的田野，他在一旁入迷而又忘我地亲吻她，她感觉自己像在吮吸着香甜的泉水，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冰爽的喜悦。她的脸再也不是那种腊黄的萎谢的颜色了，发出一种亮丽的芳香，沁人肺腑。
　　
　　 嘎吱——清脆的推门声音打断了她的狂想曲。妈妈端了绿豆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挪了挪莫柒摆在桌上的书说，“喝完了再看吧。”语气里有轻微的心疼和哀叹，莫柒知道她是恨铁不成钢，但铁怎么可能变成钢呢？这样的家长也真可笑得很，子女明明不是那块料，却偏偏想将他们打磨成闪闪发光的金子，真有股子死也不认输的狠劲。她懒得和母亲辩驳，因为不管怎么强词夺理，赢的总是母亲。她累了，于是变得聪明，不管大人说什么都懂事地听着，不时冒出一句，我知道了，再嗯啊个几句也就蒙混过关了。如此一来，妈妈宽了心，她倒也省了心。见她这般，母亲也就不再追究训斥她什么，只当她是懂事了，知道是非了，能听进长辈语重心长的教导了。这一次也是一样，她忍着一肚子的气默默地搅拌碗里的绿豆，将里面的蜂蜜和得均匀，然后用勺子舀里面的豆子，很满足地吃着。
　　 可惜这霎时的快乐也只维续了很短的时间，妈妈随手翻开她面前的卷子，只第一页上填了几个选择题的答案，反面都是空空如也。她忍不住又泄气般地唠叨起来，“你一个下午到现在连一套题都没有做完吗？”
　　 她怯生生地回答，可能是因为说谎的缘故眼睛都不敢直视母亲，“哦，之前在看语文，刚刚拿出来，您就进来了。”
　　 妈妈叹了口气，捧着碗带上门出去了，临走前嘴里还嘟噜囔着什么，邻居家的某某姐姐怎么就那么争气呢，唉。
　　 妈妈刚一走出房间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然后把手放进牙齿里用以阻止这种啜泣声音的传出。这样的动作她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所以变得娴熟而自然。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挂满清泪的脸，眼底划过浅浅的忧伤，觉得更加难看了。她赌气般地对着墙壁恨恨地说，谁叫你没本事生出那样的优良品种呢，你自己压根就没那样的命，说不定是上辈子作了孽呢。她用手臂揩了揩眼睛，感到自己是那么委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一无所有地生存着，爬行着，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着，却还是充当着不为人注意的小角色。她哭了，铺开来的试卷上很快湿了一大片，灰姑娘尚且可以等待她的南瓜马车，那么我呢？她对着窗外若有所思地想。
　　 她之前的臆想全部被妈妈打断，不仅打断，还打击了她一顿，她想好了，等高考结束后就去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哪怕是一所很烂的专科，也绝对不要再留在本市继续忍受妈妈的数落和打骂了。打是亲骂是爱，这道理如此浅显莫柒不会不懂，她也知道妈妈不可能是真的希望邻居家那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是她的女儿，但懂归懂，她还是梦想着妈妈可以爱抚着她的头发，把她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倾听她说话，告诉她你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和骄傲。
　　 妈妈很喜欢唠叨，反反复复，翻过来倒过去地责备，本来听一遍就很烦的话怎么经得住她再三重复？她大概想不到莫柒的心思如此细腻和敏感，竟然会因为她随口说的话而深深受伤。两代人之间的代沟难道就是这么产生的么？她搞不明白，但她能确定的是，妈妈这么闯进来对她嘟囔的满腹牢骚已经将她从梦里揪了出来，犹如浇在她头顶上的凉水，刺骨冰寒，令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她更加嫌恶地自言自语道，就算再给我一辈子的时间，就算我每天头悬梁锥刺股，除非我去换个脑袋，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考到同一所学校去。他只是偶然掉进她眼睛里的沙石，只是一份偶然，在她看来却是一枚宝贵的珍珠。
　　 她又看了看表，4：39：47.她突然感觉自己不那么慌张和忐忑不安了，她把上午堆在脑子里的物化公式忘了个一干二净，更加放肆更加无法无天地异想天开起来。她真的是铁了心要彻底地堕落一回了，很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势。她把摆在桌上的用来应付父母检查时用的书本收进了抽屉里，如果妈妈知道她这整个下午一个字都没看，这些卷子不过是用来敷衍了事的，不仅如此，她还在心里想着一个叫闵子衍的男生，那么她会怎么样呢？她略带得意地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像极了电影里猥亵的坏蛋。妈妈发疯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咧开嘴露怯地笑了笑，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厚脸皮深感痛快。
　　 她在想一个问题，她到底是为了谁这样用功学习呢？是为了自己吗？是为了不让父母颜面尽失吗？还是为了能在他面前变得扬眉吐气理直气壮起来呢？好像都不是，因为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学这些知识是为了干什么用；她也没有因此成为父母的骄傲，虽然她已经很尽力了；更气人的是，她努力辛勤的付出并得到满意的回报，她甚至不能让他正面望她一眼，他含有温情的目光永远都是那么扑朔迷离。是她太贪心吗？那他凭什么站在高处藐视她的平庸呢？
　　 莫柒歪倒在了软绵绵的床上，把头砸在枕头上，先前午休时染上的汗躁味已经消褪得无影无踪。她的头又开始微微作痛，只好痛苦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还在进行着一场活蹦乱跳的跃马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