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了，那轮月，依然悬挂在东南处的屋檐角上。
　　 又是一个夏天，我和妈妈、外婆坐在院内的小凳上，望着那轮月。外婆说，屋角那什么东西？亮晃晃的！妈妈说，月亮越来越不清晰了；我说，还是那月亮，是我的眼睛越来越浑浊了！这一年，我36岁，妈妈62岁，外婆90岁。
　　 我眼里的月亮早已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小时候，也是在这小院，在这月光下，以同样的姿势仰望，外婆神秘地告诉我关于月亮、嫦娥和玉兔的故事，我也果真看见月亮里的山、月亮里的石、月亮里美丽飘逸的嫦娥和乖爽安静的玉兔，那么清晰。现在，我也以神秘的语气贴在外婆耳边讲关于月亮、嫦娥和玉兔的故事，外婆的神情是向往的，和我小时候近乎一样的表情。然而，现在我眼里的月亮，是复制品，是真实的自然界物体，关于它的神话，已经是我生命里很遥远的事了，只是，与月亮有关的情愫，常常还萦绕在我的心头。
　　
　　 二
　　 很多年前。
　　 小院是宽敞的，房屋是简陋的，有小花园小菜地。春天有关不住的花香，夏天有吹不完的凉风，秋天有尖尖的玉米垛，冬天有高高的雪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洁净的，我的瞳孔也是。各家的邻居晚上不用关门，巷道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消失的时候，就是大家入睡的时候，月光跟着顽童的影子跑。总有妈妈依在门口傍晚的余辉里拖着长长的回音，喊我们回家吃饭或是写作业，也总有我们灰头土脸扑回家，象叽叽喳喳的鸟雀归窝。一家人常常在月光下的小院里吃晚饭，妈妈总在很晚的时候才从回家，而爸爸从县城回来的车铃声就是我们开饭的钟点，所以孩子们安静下来的时候，盼望大门口的车铃声是第一件大事，当然，还不定爸爸车把上挂个什么小玩意或好吃的东西，也是藏在心里的一件小秘密。月光里，爸爸妈妈的脸是温和的，孩子们的脸是幸福的，外婆的脸是慈祥的。
　　 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三岁。那时候，我很自豪没有人敢欺侮我，现在，我对妈妈说，生那么多孩子多累阿，现在我们才生一个，整天忙得“王朝马汉”。妈妈说，孩子是越生越爱的。
　　 村外的小河叫葫芦河，水里是洁净的月，干净的青石，以及在河底慢慢游移的细沙，一律是齐小腿深的水。水草的藤蔓是一览无余的，小鱼是无处藏身的，小伙伴的小脚丫是慢慢地轻轻地趟进水里的。小鱼装在玻璃瓶的水里看两天，然后再放回河里，考验它离开妈妈的本领。那时候的我，常常和小伙伴一起，嘲笑十四五岁小姐姐们胸部上鼓起的两个“包”，小姐姐们也常常闹着叫妈妈用一圈布把那小“包包”勒下去。
　　 去年春节的时候，大外甥女领女儿摸索到了葫芦河边，后来又拖着湿漉漉的两只脚回来了。妈妈知道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小祖宗，吓死我，怎么敢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是“陷阱”！妈妈说，葫芦河因为无序采沙，到处都被挖了深坑，积了水，你根本不知道会从那一块会掉下去，而且，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葫芦河再也结不成厚厚的冰床了。而女儿竟还会去溜冰，以为找到了妈妈童年嬉戏的乐园。
　　 孩子们早都不去河边玩耍了，而我在走出村子后一无所知。村子里的小伙伴一年一年的换，但不是葫芦河的伙伴了。不认识的小伙伴扯着妈妈的衣袖问我是谁家的亲戚，我会给他们温和的笑，也许在他们看来是慈祥的那种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葫芦河已几尽干涸，裸露着又丑又污秽的河底，交错纵横的水沟，象常年的泪痕。葫芦河的水和月都褴褛而浑浊了，连同我的眼睛。
　　
　　 三
　　 当柔纱般的月光泄满小院的时候，我总喜欢偎倚在妈妈的身边，贪婪她身上那一天辛苦劳作后遗留下的热烘烘汗香，我总觉得这气息像个渊深的海，游不到边，潜不到底；我愿将耳朵贴在她那一起一伏的胸上，去谛听她那均匀而生动的心音，我觉得这声音像不用重复的乐曲，饱含着女性特有的凝重与神秘。
　　 然而，妈妈常常难得有时间这样安静地坐在月光下，甚至，当劳累的妈妈撑着胳膊肘熟睡了，我仍然还爬在妈妈的怀里想自己的心事。大部分时间，是外婆手里那个高高挑起的捻线轱辘在吸引着我的目光，外婆总能把那一大堆蓬松雪白的羊毛捻成细细的毛线，绕成一个锥形的线团。我常常取笑外婆的小脚在月光下小巧玲轮的影子，外婆就用毛线杆敲我的头说，黄毛丫头，再笑话奶奶的小脚将来找不到婆家。
　　 那时候，家里的房子还没有翻修，台阶很低，花园很大，花很多，夏天的夜里，清凉清凉的月光下是很好闻很好闻的花香，各种各样，又各不相干。在花香里呆久了，连衣服也是香的，人也是好闻的味道。
　　 后来，因为爸爸辞职自己办了工厂，一家人陆续转到了县城。在租住的楼房里，我一直很不习惯，虽然有很大的厂房，各种各样没有见过的机器，但一点也引不起我的好奇。家里雇了保姆，再不用我帮妈妈洗菜做饭，时间陡然多了出来，虽然初中的课程开始紧了，但是总有无聊的时间无法打发。出门是宽宽的街道，大大的树荫，但是到处都是人，陌生的人，出了自己楼房的门，就是大家共有的空间。最私人的空间，就是日记，所以，那时候我就开始写日记了，把自己的心藏在薄薄的纸张里。
　　 周末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可以在不用上晚自习的时间里自由支配自己，骑上自行车，冲回到离县城不远的小院，一头扎进关了一周甚至一月的花香里。然后在夜色里仰望屋角那轮月，直到它慢慢的影到树梢后面。这个时候，也是和外婆唠嗑的最好时间。外婆知道我有找回家的习惯，所以周末总会在村口的大树边等我，也总在等不到我的时候被舅舅硬拽回家。
　　
　　 四
　　 爸爸的生意也算成功，供养六个孩子陆续走出了高中大门，各奔前程。这个时候，姊妹们强烈要求爸爸转让工厂，回家安度晚年。六个孩子，从出生到成才，爸爸妈妈好像完成了一场策划的大战役。最后，写在爸爸妈妈脸上的，除了自豪，还有掩藏不住的苍老。重回的小院，已经是翻修一新的。在略带城市化的农家小院里，爸爸妈妈的步伐越来越蹒跚，腰身越来越伛偻，离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很远，但是爸爸妈妈不愿意离开小院，哥哥在城里的复式楼也不能让他们心动，也许，小院才是他们心里永远的家。
　　 因为工作和路程的原因，我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今年本来计划好的“五.一”长假探亲，稀里糊涂被外出旅游代替，等到回家看望爸爸妈妈，还是因为了爸爸的电话――有好半年没有回家了吧？爸爸老了，越发没有出息了，想娃娃了！我知道爸爸眼里的娃娃就是我。其实，当听见爸爸这么说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心里很难受，不知道怎么应爸爸的话。我自问：到底有多忙？我找不到答案！
　　 于是，六月份，我回家了；八月份，我回家了。
　　 妹妹说，今年是我回家最勤的一年。她不知道我心里欠了爸爸妈妈多少。
　　 妈妈腰不舒服，我和姐要求带她去看医生，妈总说，等你们闲下的时候再去。我说妈，对于孩子，对父母的好应该是无条件的，虽然，妈妈一辈子都是把孩子们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但是，作孩子的，不能把妈妈的爱护作为回避自己责任的借口，特别是当我们长大了应该懂事的时候。
　　 还是那小院，还是那月。
　　 外婆的目光越来越痴呆，总在不厌其烦地问我是谁的妈妈，然后又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我弄错了，你妈妈没有来，你是妍妍（我的女儿）的妈妈。妈妈就在一边笑，女儿也在一边笑，妈妈说你外婆现在老糊涂了，女儿说，太太不认识你了。在这月下，我依然还依偎在妈妈的身边，闻她身上浓浓的味道。女儿说世界上只有妈妈身上的味道最好闻，是那种说不清的味道。我想小小年纪的她是用心感悟出来的道理，因为将近半个世纪了，妈妈身上的味道从来没有变过，也从来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即使她在慢慢变老的时候。
　　 妈妈的手还是那样温暖，不管落在我身体的那一处。
　　 当我要出发的那一刻，爸爸除了帮我往车上不停地装东西外，一句话也不说，妈妈的目光已经瞟向了深深的巷子尽头，外婆则只能拄着拐杖依在门口的电杆上，她的目光已经不能触及到很远的地方，也许，她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知道每次在同样一种这样的经历之后，妈妈就会沉默好几天。
　　 我又出发了，带着我的思念爸爸妈妈的牵挂。小院让我暂时不再孤独，小院的回忆又让我再次孤独。
　　 屋角的那轮月，是这小院唯一永恒、唯一古老、唯一保持原色的发光体，她的脸上写着我童年唱过的歌谣和我童年储藏的记忆：那晶莹清澈的葫芦河，那金灿灿的玉米垛，那几丛庭前花木，以及妈妈那一起一伏的胸乳……
　　 城里的月光，只能把破碎的梦照亮。许多的心事，在钢筋水泥映射的月色里一冷再冷，已无法在渐渐枯黄的纸上倾泻。只有这和月光相关的心绪，能把千里之外的故乡搂在身边，把褪色的墨迹带向远方，告诉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外婆，什么都在变，只有小院内屋角的那轮月和我的爱，永远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