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病了，三天前，刚刚做完心脏手术。我去陪夜，静静的守着老头儿。医生说了，要让老头儿安静，尤其不能激动。父亲一直闭着眼睛，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我以为他睡了，其实，他一直醒着。半夜，父亲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睡不着，说点什么吧？我说：好啊，你说吧。父亲说，现在真好啊，你看，我住在医院里，动这样的手术，钱都是国家来，自己一点不要操心。国家待我真是太好了。我说，是啊，你是老干部嘛，要是我们生病，可没有这样的待遇。我们也生不起病。父亲说：这待遇是多少牺牲了的战友给我的啊，我是在替他们活着。
　　 父亲的思绪回到了战争年代。
　　 打小鬼子那会儿，不容易啊。有一次，是个年三十。我们百里奔袭，途中有条大河，大冬天的，团长、政委带头脱衣跳了下去。河面上，到处漂着冰碴子，一不小心就在身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有些年纪大的，上了岸都不会动了。团长说，不能停下，停下就冻死了。于是全团上下立刻跑了起来，一直跑出五六十里路。这次战斗，端掉了小鬼子的炮楼，我们也死了不少人。那是个敌占区，不能久留。半夜里，我们又原路返回，又是一百多里路，又过了一次冰河。战争年代真遭罪啊。我身上的病痛，大都是那时留下的。
　　 四七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打潍县的时候，我们团打主攻。国民党的城墙坚固啊，我们连是主攻连，那时没有炮，全靠送炸药包去炸。那天，也是个阴雨天。我们连送了十二包炸药，就炸了两包，其他都潮了。为送炸药，死的人多了。战后，我们一个连队就剩下了七个人。连长、指导员，所有的排长都牺牲了。我成了剩下七个人的班长。说到这儿，老父亲的眼睛里，滚动出一颗浑浊的老泪。儿子，今天的好日子，来的不容易啊。
　　 我说，爹，你大半夜的，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地方没作对，用你的话说，是忘本了？老父亲说，我不是说你，你十六岁就当兵了，入了党，是好样的。你们兄弟们都是党员，爹满意。问题是，你们要像爹一样，要教育好自己的儿子。爹绕了一大圈，是不满意他的孙子。
　　 爹说：你小弟弟昨天来说，他那个儿子，在学校不好好读书，贪玩。光想着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不用功，老去打游戏。这个孩子惯坏了。我说：您睡不着，就为这个？爹说：是。我说，你这不是瞎操心吗？孙子有他爹管哪。父亲说：你说的不对，小孩子不管好，我老头子有责任。共产党的江山，不是传一代、二代人，要一代代的传下去。必须把小孩子给管好了，才有希望。
　　 我说，爹啊，你那些战争年代的老故事讲给我听，我懂。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战争才结束没几年。我们是读着《林海雪原》、《平原枪声》长大的，可孙子一代是看着梁羽生、琼瑶的电视剧长大的，时代不一样了。我小的时候，家里吃不上、穿不上的，虽然你是军官，我身上的衣服却是落补丁的。要是家里好吃好喝的，我会十几岁就去当兵吗？那时候国家要我们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现在的孩子，从小吃的肯德基，喝得牛奶。国家要促消费拉动内需，提倡能挣会花。你说孩子打游戏，问题是班级里人人手里都有笔记本电脑，你不给买，孩子能答应吗？
　　 爹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也是啊，那可怎么办哪。我说，爹啊，你都八十几岁的人了，就别操这份心了。小孩子，他爹娘会教育的。小孩读不好书不要紧，只要学会做人，别在社会上胡来就行了。实在教育不好，那也是没办法。你看上海那个姓陈的大官，共产党教育了他那么些年，不也没教育好么，何况个小孩子呢？现在很多的是非和以前不一样了。
　　 爹说：怎么就不一样了？你倒是说说。我说，那可就多了。以前我小的时候，土地庄稼都是公社的，现如今都个人承包了；以前工厂都是国家的，现在也大都卖给私人了；以前城里工人的房子都是公家的，现在城里人的住房大多数也是私人的了；以前我们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现在变成奔小康了；以前艰苦奋斗光荣，现在发家致富荣耀；以前是共同富裕，现在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小时候，街坊邻居的生活水平都差不了多少，现在那差距天上地上了。以前的干部住的都是破房子，现在住的好的都是当官的。以前的干部有几个不是先进模范提上来的，现在的官员有多少敢说自己没贪污过。还有卖淫嫖娼、贩毒走私，我小时候根本就没听说过，现在有几个中学的孩子没受过黄色污染？我说，爹啊，现在好些个当官的嘴上说的是一套，手里干的是另一套，吹牛不上税，撒谎脸不红。根本就没点仁义廉耻，你叫我们怎么去教育孩子？我们小时候，学校里老师教育我们好好读书，长大了做革命事业接班人，现在老师教育学生，好好读书，长大了出国留学挣大钱。我说，爹啊，现在连价值观、世界观都变了。我那儿子上大学，连马克思主义哲学都不教了。孩子满脑子的发家致富挣大钱，想的是黄金屋，思的是颜如玉，你叫我们怎么去教育？
　　 爹说，是啊。当初我们闹革命，就是为了今天的孩子能过好日子。但像现在这个样子，好日子恐怕过不长啊，要变质的。我说，爹啊，当年你们那套穷革命的办法肯定不行。我生在干部家庭，还穷的吃不上，记的吧小时候我在老家患贫血，血色素只有5克了，都快死了。医生说，不用治，吃点营养就好了。你把我带到部队，吃了二个多星期，我的血色素就恢复到了13克。我都如此，平常人家的孩子会是怎样？但现在这样的贫富差距也太大了，说它是社会主义，老百姓不相信啊。反正就“初级阶段”，“中国特色”吧。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每天在为什么奋斗，怎么去教育孩子啊？
　　 爹说，我老了。我还是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现在人们的日子总是比过去好了，我们打江山的没白打。现在这些个理论，我也不十分明白。也着急啊。不说了，我困了。你也找个地方闭会眼睛吧。
　　 我说，你睡吧，别为孙子的教育烦恼了。不是说与时俱进吗？咱们都与时俱进吧，反正上边说的都是对的。咱就跟着往前走吧。爹说：是，睡吧。
　　 这一夜，爹到底也没睡着。我倒是打了个瞌睡。
　　
　　 江凤鸣2009年3月2日梁溪河畔修改于2011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