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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四位老师,两个学生和一只蜘蛛 ——《南村小学记事》之二


作者:黄杏醉南风 秀才,1697.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465发表时间:2011-11-03 21:52:04

“快点!”
   肥胖的王甜心老师迈进办公室,向着门外一声粗喝。在他怒气冲冲的瞪视下,先后跟着进来两个学生。走在前面的是全校早出了名的王军:邋里邋塌的脸下,一件上学期穿到现在的罩衫早不剩一个纽扣,罩在短短的两条腿上,晃来荡去。看那细小的身子,实在使人不相信他会是四年级学生。他的拿手好戏是将那件大氅一般的罩衫往两边一掀,“嗨”的一叫,把黑乎乎的肚皮鼓得像囫囵吞进了个篮球,一边拍,一边在讲台前走来走去,惹得好奇的女同学也会赶来弹一弹。为这事,王老师不知教育过他多少回,没想到今天又故伎重演,而且改用柞条抽打肚皮了,这能不叫王老师生气吗?相比之下,跟在王军后面的李建春就显得高大多了。他肉墩墩的头顶圆圆地鼓出一圈,远远看去像戴着个茶壶盖。他父亲在外面包工程,母亲并没有抛下责任田拨光眉毛移居镇上,在村上开了个小百货店,因此常有稀奇的玩具带到学校来。他每次被拎进办公室,凹在厚额头里的小眼睛就不停地眨,脸上一付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跟你讲过几次了?不要这么热心,不要这么热心!你非但不听,竟在黑板上写起同学的名字,当靶子打起来,连上课都不知道!枪呢?”王老师把李建春拎到一边,逼他交械。
   李建春在裤兜里掏,掏了半天,摸出一支逼真的手枪,很不情愿地放在办公桌上。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甜心老师残废的右臂弯在胸前,微微发抖,额上渗出几颗黄亮的汗珠,“站好,两个都站好,听我口令,向右——转,起步——走,一、二、三,停!”王老师是语文老师,但这种操练的口令喊得比体育老师更熟练,更有精神。他的学生也训练有素,三大步跨到墙边,两后跟一碰,“叭”的立定了。
   “这次就不顶黑板擦了,也不罚款。我也知道你们没有这么多零花钱——尤其王军。给我好好地站着,认识自己的错误,一节课,认清了放你们回去。”
   两个学生绷紧了脸皮,直挺挺站着,四只眼睛却转个不停,指望在那熟悉的墙角里,找出点异样的东西。
   初夏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门洞,在污黑的地上投下一块斑驳的光亮,黄糊糊的反光将灰白的墙角掀起一团生动。王军屏住气,肚皮微微隆起了一点。李建春勾起食指以下的三个手指,闭起了左眼……
   突然,一只大大的黑蜘蛛蜷作一团,从屋棱上一挂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军的眼前。王军肚子一瘪,差点叫出声来。“腿!左腿。”听到喊声,王军收住吃惊,机械地挺了挺左腿。也许是甜心老师吼声的气流作用,那只蜘蛛一下子荡上了墙角的壁,伸出铁勾一样的细腿,扭扭捏捏向上爬,爬……可是爬了不足两尺,又划了下来。于是这两个屡教不改的学生的全部视线,就在这两尺之间跟来跟去,跟去跟来……
   “王老师,我家老二近来——”这是对面教六年级语文的文老师。文老师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像刚遭了龙卷风的袭击,枯黄的脸上几根稀拉拉的胡须,总使人想起马瘦毛长这个成语,灰衬衣的两个领角在长脖子下永远长短不齐。文老师今年三十又八,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文英小学毕业后在桥东开了个理发店,开了七个月店理了六次发,后来在木匠阿三“不要技术”的怂恿下,与文老师大吵一场,拨光眉毛画起口红去镇上开了按摩厅,柔软的小手按着按着被铁钳般的大手按进了少教所。儿子文武读四年级,就在王老师班上。
   王老师站起来,满怀怜爱地看了文老师一眼,以长者的口吻说道:“文老师,不是我说你,你大小也是知识分子,怎么像个农民?这样重男轻女。文英呢,唔……唔唔。文武呢,放了学也让他帮着你樵樵草。现在的学生功课这么紧,你还要单独布置他这么多作业,是不相信我还是——你看他这么点大,成天愁眉苦脸的,倒像个小老头。”
   “哪——里?王老师……唉!家里的兔子。我要是有三头六臂就好了。”
   文老师夫妇的老父老母都还健在,食量还没有减小(阿弥陀佛!)就像所有农民一样,并没有退休金。他全部的希望,都在儿子文武身上。为了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夫人在流火七月东躲西藏,身体跨了。他自己也被停了六个月职,好不容易求爹爹告告奶奶打通了关节,恢复了工作,本不厚实的家当也见了底。孩子出生三年后,他才用一个看上去并不鼓胀的包从计生办主任手里换回生育证,想起那个自行车座垫都被浸湿的晚上,哪怕圈里的兔子饿得上窜下跳,他也不让儿子拈根灯草。他坚强地活着,怀抱一个希望:让儿子有出息,当上比计生主任大的官。
   “唉——”文老师叹了口气,没话找话地说,“又要做作文了?”
   “是啊是啊,作、文!”王老师将肥肩朝椅子的后背靠去,翘起了木椅的两条前腿,“其实,我并不在乎多吃苦,教师嘛!但任何事情都要讲效果,我的效呢?果呢?”他把笔朝桌上一惯,一下子坐直身子,椅子的两前腿同时着地,发出“叭”的一响,对面的文老师吓了一跳,苦笑笑。
   王老师的确太辛苦,他的全部精力就耗在这三件事上:一是让学生到办公室来认识错误,从早到晚从不间断,课间几分钟也不放过,那只值得记念的墙角好像从来就没有空过;二是斜趴在桌上,用那只没有残废的左手解释词语。如:南瓜——藤蔓植物,普遍生长于我国南方,果实为半圆型或瓢型,成熟时呈褐色或黄色,可食用(现在一般是猪吃)。温暖——温就是温和,暖就是暖和。三是批阅作文。每夜到十一点,每次八本,七八五十六,正好是班上的学生数。循环往复,周周如此。返回学生手里的作文,都是红字多黑字少。
   “难啊难啊,你看这两个东西,昨天才站过墙角,今天又来了。”王老师迅速地瞪了一下墙角的两个学生,“犯错误不要紧,讲过之后要改啊,一而再,再而三不听教育。你看,现在表现倒蛮不错,为什么一出办公室,就不同了呢?”
   王军和李建春笔直地挺在那里。
   蜘蛛在墙上的一个黑点边停了停,搔痒似的用左边的前腿在墙上勾,勾……却不向前了。原来这家伙有八条腿呢。奇怪的是第一对特别长,像电影里的三节鞭,清清楚楚可以分出三截,一节比一节细,第三节紧贴墙上,细得简直让人看不见了,像文老师的头发一样灰白。别看它们那么细小,爬起来一弓而起,活像一张有力的弓。第二对的两条腿为什么要比第一对的短?喔,明白了,这样行走起来方便。第三对小得分明让人看不起了。但是最后一对的长度,又要远远超过前两对,对,一定是爬的时候可以撑一把力,就像爹从城里什么局领来的拐棍。嗬,怪不得李小东把春燕老师叫大蜘蛛,嘻,真像。你看这家伙的肚子,比头,比身体大三四倍呢。它织网的丝,就藏在这鼓鼓的肚子里,可春燕老师肚子里是什么呢?李小东真是机灵透了,狗日的。
   聪明的王军全神贯注,研究着墙上的这个同伴,完全是忘我了。
   “是啊是啊,我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也难怪,中国人都穷怕了,金钱社会,钱大克死钱二。你不看报上,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卖猪肉。有个富爸爸,比什么都强。就是差点分,缴赞助费呀。唉,现在的教育体制……”教师的职业很容易同病相怜,何况是文老师,自然不会放过一次叹气的机会。
   文老师在学生中的雅号叫“阴阳先生”,他常常捏着一本书两支粉笔站在讲台上,眼睛觑在遥远的地方,唏哩哗拉往下讲,声音像送他女儿进城的板车,吱吱哑哑淹没在学生的嘻闹里。一节课下来,两肩膀一塌,旋进办公室,赶紧捧起函授教材;但有时讲着讲着又会突然面孔一阴,断喝一声“张成龙”或“赵菊芳”,最调皮的学生也会怕得发抖。
   “咦——两位先生空课?”随着一阵呛人的香味,幼儿班的李春燕老师扭着屁股进来了:她绯红的弹力尼龙衫紧紧箍在身上,走起路来两只肥奶活蹦乱跳,就像怀里揣着两只没有吃饱的兔子;油滋滋的头发披到窄瘦的肩膀上,又向上一个大回旋,卷出一个哀哀怜怜的问号。
   “空课。空课更加难过!”文老师盯着春燕看了一会,想起自己瘪塌塌的老婆,追加了一句感叹,站起身,使劲地荡着手臂,好像这样真的会多出几只手似的。“哎,你的三十块钱,后来怎么处理的?”
   “怎么处理?照收。我怕?”春燕扭了几扭,“一只破饭碗,哪个要,端去,我去江南春卖衣裳。”这话春燕已讲个一百次。也难怪她发牢骚,六十几个小朋友,年龄不一,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这几年先后来过七名新教师,最长的一学期,最短的一节课刚上完,就踩着铃声卷卷铺盖走人了。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么重的教育任务,待遇却不见长。春燕没有编制,她的工资是村里出的。曾经也议过多次,幼儿班干脆撤消,但这么小的人去镇上,风风雨雨哪个家长会放心?家长们对春燕老师是满意的,也都同意加工资,几次提到村委会,书记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卡着。“你们都知道吧,草莓都要十块钱一斤了。村里不解决,我总得养活自己吧。其实,老师们都晓得,我也不是为了那几块钱,我李春燕哪里是小气的人?”
   两位老师都下意识地添了添嘴唇——为了取得老师们的声援,春燕昨天才请过客。
   “是啊是啊,昨天,林老师真不借相,弄得大家吃得不自在。”文老师停了甩手,一边捏着肩关节,一边遗撼地咂着嘴。真是的,除了同事,谁还会请小学老师吃饭?
   “难得一次聚会,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林老师么,近来心里有点烦,昨天一上席,对校长第一句话就有点感冒,他的自尊心特别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王老师住在林老师对门,所以多一点了解。“其实嘛,不过是句玩笑话,哪里犯得上翻脸退席呢?别看他干瘪枣子样,蛮起来劲倒不小,我抱住他,跟李老师拼命拦也拦不住,撞倒了鸡窝、碰翻了酒杯不要紧,主要是校长太难堪了,你没见他尴尬地立在那里的脸色吗?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说到校长,文老师和李老师都不作声了。
   墙上那面用了二十八年的挂钟沉重地喘息着。
   王军和李建春的视线依然跟着蜘蛛在墙上爬来爬去……
   “哎,要是主任在那儿,林老师决不会走。”春燕老师在办公室里扭了半圈,忽然回过头来,“嘻,主任和林老师是讲段子的对手,只要三句荤话一引”她食指捏着拇指,自下而上一提,凭空拉出一根弧线,好像真的牵着一根钓钩,半爿身子也跟着一耸,做出个“一引”的样子,“林老师一定会坐下来对阵。”
   “咄,咄”王老师朝站在墙边的王军和李建春努努嘴。
   “哼,怕什么,现在的小猴子,什么不懂?”前天,我们班的张明强,才四岁……”
   “四岁怎么啦?”铺在门口的方形阳光里,迭进一个干瘦的影子,是林老师。
   “四岁就晓得……”春燕老师原地一蹦,两只肥奶窜得老高,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哦,哦。桥东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文老师:“知道一点。”
   李老师:“等你来说早馊了。”
   王老师看一眼墙角里的两个学生,没敢搭理林老师。
   那只蜘蛛在墙上爬了一会,忽然蜷作一团,“噔”的一下弹离了墙壁,悠悠地吊在半空,秋千般荡了几荡,竟一动不动地挂住了。一根细丝竟会吊得起这么大的蜘蛛?王军和李建春同时愕然了。“咦——”两人互相斜睨一眼,差点叫出声来。那只蜘蛛沿着那根白亮的细丝向上爬,可是,爬了不够一根榨条长,又轻轻滑了下来……
   “呃咳,呃咳。”林老师干咳了几声,无趣地坐下,“刘三姐”叼在嘴里,却找不到打火机。
   早先,林老师在县中教书,孤身一人,清苦惯了,倒也不指望什么。哪知忽如一夜春风来:条条杠杠,符合的可把老婆儿女的户口转到城里来,林老师躲在蚊帐里,颠来倒去把文件看了五六遍,文凭,教令,工资级别,竟与自己毫发不爽。啊哈!林老师来了精神,从此断了后顾之忧,用有生之年再亮堂堂地燃烧几年吧。隔壁的赵培根老师批下来了,老婆儿女,父母鸡狗,从三十里外提箱抬柜来了,合家团聚,发糖庆喜。接下来自然就是林老师了,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发了工资,林老师就买了三十斤奶糖。
   哪晓得糖烊得软稀稀的了,还是杳无喜讯。好在教育局不远,林老师买了一包好烟,惴惴地去问讯。局长爱莫能助地摊着两手:实在没想到符合条件的这么多。因此,赵培根老师以后就刹车了,要他体谅党和国家的难处。局长送他出门时,连说了十几声“抱歉”,还推来推去的塞给他半包好烟。他还能说什么呢?回到学校,把三十斤软稀稀的糖剥了,和着眼泪鼻涕一起杵在两个瓦罐里,花花绿绿的糖纸烧了半夜,臭得屋里的老鼠都逃了出来。
   从此,林老师食欲不振,精神萎靡,许多老年的症兆,如三秋寒潮,过早地奔涌而来。老婆孩子责任地,鸡鹅猪羊鬈毛狗。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回家”他把李太白的诗咏哦了几遍,撅着一罐半奶糖回到了家乡南村小学。谁知大半辈子在城里的林老师一下子对乡村小学横竖不习惯,破旧的校舍,蚊蝇起哄的公厕,邋里邋塌和自由散漫的学生就不说了,没想到朝夕相处的教师们,连点表面的假清高都不顾,常常为了一点芝麻小事就恶语相向,常常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你争我抢。有好几次,他奋不顾身出来拉架,劝他们顾一点教师的脸面,不要弄得太难看,他们反倒联合起来,叫他要顾脸面去城里。唉……凤凰落在鸡窝里,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能改变别人,就只好改变自己。否则,到了这一步,人怎么活?久而久之,林老师就入乡随俗,跟着挖苦起王老师替媳妇洗裤头来了。而且,几年来,他渐渐变本加厉地学会了一套本领:越是讨厌的人越吹捧他,越是看不起的人越巴结他,每逢开玩笑的场合,他比谁都起劲——他变得斯文扫地,粗俗不堪,仿佛从来就不曾在城里呆过——只有喝了酒的时候例外,比如说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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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是在这两个同学被领进办公室的时间段发生的,以语言描述真实形象给人亲切感。学生老师各自有着自己的心事与故事。每个人既像一个独立个体,有同时在这个时间点凑到一起。点滴的片段与心理描写给人身临其境的感受,也让人回到一种小学的记忆。学生走出这里,故事在时间片段里结束了。我们从中感受到每个人都心事,每个人物都是具体形象的。问候作者。【编辑:阮海霞】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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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阮海霞        2011-11-03 21:53:11
  文章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时间的顺序,每个人都是具体可感的!问候!
坚持!
2 楼        文友:男人山        2011-11-11 06:26:54
  十分欣赏您的文笔,《江南文苑网》欢迎您! http://www.jnwy.net/ 是纯文学网站,并配有音画,每日更新,覆盖全国和部份国家。请朋友欣赏、借签、阅读更多优美的文章;欢迎您投稿!谢谢您来注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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