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初冬的中原城市，不到六点钟已经暮色沉沉。喧哗了一天的售楼处灯光终于暗淡了，一声刺耳的“吱嘎”声过后，卷闸门落了下来，脚步声渐渐远去，夜，浓了。
　　 每有车辆驶过，地上的落叶便如潮水，喧嚷着追逐而去，然后又无望地打着旋儿慢慢地落下。简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落叶的轻狂，然后放肆地踩上一脚，听叶儿脆脆碎裂的声音，心中竟有一点点快意。
　　 售楼是一种靠服务为基础来挣钱的工作，不管卖不卖得出去，微笑是不能停的，话题是搜肠刮肚的，问候是源源不断的，并且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总之，要想尽办法让顾客多停留一会儿，以期引起客人的兴趣，从而提高销售成功的机率——一套房的提成相当可观呢，所以，售楼处的姐姐妹妹谁也不甘落后，喉咙哑了？喉宝啊。肌肉僵了？按摩一下，时间长就好了。腿酸了？权当锻炼了呢，省得喝减肥茶了。大家彼此戏谑着，说着加油加油。有了奔头儿的生活，并不觉得辛苦了。
　　 “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落寞的歌声蓦然响起，是岳的电话。“在路上呢。”简懒懒地说。“没呢。还行。不冷。好着呢。签了一份。我也想你。什么时候？啊——，还有这边。你也是。晚安。”
　　 合上电话，捧着滚烫的脸颊，岳那穿越空间的吻带着源源不断的热量，暖了心，暖了手。重温着岳的关怀，简不自觉地微笑了。要是上班也像和岳聊天这么轻松就好了。
　　 简大学毕业就回到了这个繁华都市做房屋销售工作，至今已经三年了，可谓驾轻就熟，这种工作业绩的好坏自然跟资历有很大的关系。简的老家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山区小城，人都说，那个地方出美女，女人，都水灵灵地养眼。简不是那种很惊艳的美女，她有一种朴素的奢华，是那种特别耐看的一类。一米六七的身高，丰腴，很贵气。看起来脾性很好，但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位极有主见的女孩儿。
　　 简进得家门，照例先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打开——简有时候也想过自己这习惯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大约，是孤单的缘故吧，装满了灯光的房间似乎热闹了一些，空旷的心于是也变得安然。
　　 想起岳说一周后可以回来，说回来一块儿去看房，说，简，真想今晚你就嫁给我，简的心里觉得甜甜的。又想起玲的话，简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玲】
　　 玲对简说：简，结婚前一定要做一个财产公证，不然，吃亏的总是女人，姐就是例证。说这话的时候，玲哑了那小喇叭似的嗓门，像一只忧伤的、无家可归的小狐狸，蜷缩在简的沙发上。
　　 简心疼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玲是简的表姐，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家境优越，结婚的时候，父母陪了她一辆家用轿车，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她就如同那首新疆民歌里唱的，“带着你的嫁妆……坐着那马车来。”那些日子，玲的老公，那个来自农村的一无所有的、玲眼里的帅哥，整天笑眯眯的，如一朵花儿般地开着。
　　 简不知道，当玲被赶出家门时是多么的绝望。那个嗜赌成性的男人，在把车也输掉了之后对玲狞笑着：不去问你父母要，那你去赚钱啊，女人赚钱比男人容易得多，孩子有我妈来照看，你走，你今晚就走！玲在逃开之前争辩了一句：房子是我的，要走也是你走吧。那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谁能证明。
　　 那一夜，玲就那样，在简的沙发上哭到了天亮。
　　 从此以后，玲倒也死了心。那张嘴脸，得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啊。可是，孩子呢？可怜的女儿！男人说，你可以见的，不过我打电话时记得带钱来。
　　 结婚、生子、失业，如今，生活过成这样，玲的父母也气得差点住院。玲不敢再跟父母说被赶出家门的事情，却苦于无挣钱的门路。简说：跟我一块儿来售楼处做吧。玲说：如今房地产都这样了，那么多的售楼处都关了门，哪天才能卖得一套房子？那个天杀的不定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要钱的，姐等不起的。简觉得悲哀极了，说：姐，不能不给他吗？玲说：可以啊，只要我可以不见妞妞。
　　 玲最终去KTV做了一个售酒小姐，不为别的，只为每天都可以有些进项。简说，姐，还行吗？玲说，还行。胃里就一阵阵地作呕。
　　 KTV里售酒，免不了要陪客人喝的。有文雅一些的客人，倒也罢了，无非是喝酒而已。喝酒不怕，玲正欲借酒浇愁呢，何况，又无须自家掏钱，乐得陪客人推杯换盏，大不了趁清醒之时想法办脱身去卫生间哇哇吐上一气。然而，即使文雅一些的男人，喝多了也不免轻狂，所以玲常会有不得已被客人揽了腰身陪唱的时候，就不得不用尽全力支撑着那些将倒未倒、真倒假倒的身体，被人吃了豆腐却不敢怒也不敢言。辛苦挣来的钱，就等着那个魔鬼一声令下紧赶着送去，然后把满脸的泪涂满了女儿的小脸儿，之后，看着那个魔鬼笑容满面说：妞妞乖乖，放妈妈走，妈妈挣钱给妞妞买新衣服。
　　 玲对简说：简，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真想一把把那张画皮揭下来，又怕吓了妞妞。我真是，杀他的心都有了，姐怎么这么命苦啊，遇上这样一个无赖，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
　　 简说：姐，不敢有这个心啊，不值得的。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简跟岳提过表姐的事，岳说：女人啊，得学会从自身找原因，不然，神仙也救不了她的。简不语，觉得第一次跟岳有点话不投机。当然岳的话没错，可是对一个卑鄙到拿孩子来做筹码的人来说，别说是女人，菩萨也一样的不完美。
　　 菩萨，简想起雯，那尊好脾气的菩萨，老也没消息，过得怎么样了呢？
　　 【雯】
　　 简去雯的公司找她，曾经于校园里形影不离的姐妹，如今老也不见，不知这丫头都忙些什么呢。
　　 “雯啊，傻丫头，真不知道她图的什么。公司一个部门经理对她好，一直等她，她却一点不动心，死心踏地养着那个小白脸，瞧把她累的，那小脸儿都快没了……”
　　 这是跟雯一同租住在城中村一院落的大姐，在雯的公司做保洁。大姐人很好，就是有点絮叨。
　　 简说：怎么会呢，雯说男朋友一个月挣五千多块呢。
　　 大姐直摇头：咦，不过是个家庭妇男，买菜做饭都干不好。
　　 简震惊了。雯，死丫头，难怪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打电话总是不接，还以为我怎么得罪她了呢。
　　 玲把简和雯引进一个小包间就出去了。简关上门，也把隐约的鬼哭狼嚎声关在了外面。两人自然无意唱歌，就任低低的音乐自顾自地响着，面前放着玲送进来的瓜子、开心果、爆米花，果盘，还有一壶冰糖菊花茶——玲是不会给她俩喝酒的，她说，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雯说：总吵架，我都想跳楼了……
　　 为什么？
　　 他现在在家什么家务也不做，说好了女主外男主内，我累了一天回到家里，锅里竟然是昨天的剩饭。
　　 他在家做什么？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不是说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收入么？
　　 只是，不想让你笑话。他有自己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很有才华的，他需要时间……
　　 他有才华，不就是学计算机的么，很热门的专业，找工作不难吧，有才华窝在家里靠你养活，你脑子不正常了吧。
　　 他在家做研究，我很支持他的。他跟我说了，等成功了我们就会衣食无忧了，他说他不想让我跟他一辈子受穷，他说，想搏一把。
　　 他做什么研究？
　　 我也不太清楚，他说是冲着诺贝尔奖去的。
　　 他疯了，你也疯了啊，你个傻丫头，他说他可以否定牛顿、爱迪生你也信啊。
　　 雯的头低下去，楚楚可怜的样子让简心疼不已：我不信，可是他真的需要我，我不能不管他，我无法离开他，所以痛苦。我是快疯了，被折磨得疯了……
　　 简，我没办告诉你，当他沉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看起来有多可爱，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婴儿，纯真无邪。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有一种冲动，想为他做一切，想像一个母亲一样，把他揽在怀里。
　　 简，我也没办法告诉你，我自欺欺人地幻想着，他真的能够成功。我告诉自己，所谓天才和疯子，就只一步之遥，成功了就是天才，不成功就是疯子。我知道那一步如天涯遥远，然而我却说服不了自己不去等待。
　　 简，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他有多么需要我。我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我拒绝不了那份依赖。我更没办法告诉你，我其实也是蛮依恋他的，我喜欢他常常于熟睡中霸道地把我揽到怀里，然后，在他突然爆发的激情中颤抖如风中的秋叶。
　　 然而，生活是这么的现实。我们的生活需要钱，孝顺父母需要钱，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爱情。我不知道，我固守着一份空空的许诺，意义何在……
　　 【空房子】
　　 “岳，你在哪里？”简像一只快活的小鸟，想飞了。
　　 岳的住处，合租的人去上班了，岳难得独自享用着这奢侈的空间。简在岳炙热的拥吻里眩晕了，郁积的情感和欲望如决堤的水，简在心里呼唤着岳，祈求着岳：快点，把我拿去吧，什么都可以，我的眼睛，我的眉毛，我的唇，我的心，我的情，我的一切。或者，把我化了吧，把我跟你融化在一起，再重塑一个你，重塑一个我，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雪崩的声音。简以为，是天地在轰然倒塌，简想，就倒塌吧，山无崚，天地合，只要，和你在一起，何惧，世界寂灭。然而，一切却慢慢静了下来，简的意识一点点恢复，身旁，岳大汗淋漓，说：简，对不起。简有点失望，问岳：为什么？岳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你在我心里是世间最纯洁的那一个，我不能冒犯你。简说：我没有觉得被冒犯。我觉得，有爱，就很美丽。岳说：不行，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态度，我会等。简，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娶了你。
　　 简无语。简觉得岳没有错，岳本来就是极传统的人，他那样的出身，私生子的身世背景没有压跨他，他没有学坏，反而变得那么的优秀，简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上苍。那么，是自己错了吗？或许，只是彼此的观点不能沟通而已。简虽失望，却从心里对岳又增加了一份敬意：岳，枊下惠，是这样的吗？摇摇头，看着岳清峻的侧影，突然对自己的疯狂无地自容。
　　 岳起身拿了一盒牛奶给简喝，说：简，你们售楼处有合适的房子吗？
　　 简没应，心想：要来的终究来了，无法逃避。怎么跟岳解释我有房子这件事，他会不高兴吗？会责怪我的隐瞒吗？无论如何，有房子总是件好事吧。以简对岳的了解，岳更在乎的应是房子的来源，简无法再容忍心中的侥幸念头，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
　　 那房子原来的主人在水一方，望着她温和地笑着，一如当初他把一切手续办好交给她时的表情。她说：黎，你太霸道了。这礼物于我，太重了啊。他说：做个纪念吧，至少，让我心安，也让我的爱有个可以安放的地方。
　　 黎，你的情感真的那么纯真吗？你是否有过自私的念头，想要我因此而时刻都不会忘记你呢？你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这件事会影响到我的生活呢？那么，我该如何向岳解释呢？我可以告诉他，是原来的老板送的吗？我如何跟他说，你的那分不染纤尘的感情？
　　 再想到公证，简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或许，岳根本不会给自己一个房产公正的机会的。理智告诉她，也许从公正的那一天开始，爱情，就会有裂痕的。爱他，就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或许，如雯那样，才配叫做爱情吧。
　　 简心乱如麻。
　　 简说：岳，我们可以不买房的。
　　 傻妞，不买房岂不太委屈了你，我不舍得的。别太担心，以我现在的能力，我们不会太辛苦。
　　 我有一套房子。简很快地说，她怕犹豫一下自己更没办法张口。
　　 岳笑了：小姑娘，做梦呢吧。
　　 我带你去看。简说。
　　 简心里很忐忑，她看着岳的脸一点点由惊诧变得阴沉，最后换上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岳问：这房子，是你的？
　　 是。
　　 这房子，有100平米吧。
　　 92平米。
　　 这房子，得50多万吧。
　　 是。
　　 装修呢，有20万吗？
　　 应该差不多吧。
　　 什么叫应该。这房子，什么时间买的？
　　 不是买的，别人送的。简心一横，不计后果了，该来的都来吧，大不了长痛不如短痛。
　　 哦，我说呢，你工作三年，怕是买不起的。居然，有人送你房子？
　　 简忽然想哭。她知道，完了，她解释不清楚了。是啊，谁会无缘无故送人房子呢。黎，你害苦我了！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岳，你不要想歪了……
　　 想歪了？会歪到到哪里去呢？
　　 岳，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好吗？无论如何，你不可以怀疑我的人格。
　　 我没有怀疑你的人格。岳的语气突然变得又冷又硬。我不能容忍欺骗。我们认识多久了，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
　　 一开始没说，后来没有机会说了……
　　 刚开始不说，是想检验我到底是爱你的人还爱你的房子对吧。你怀疑了我的人格。
　　 简从来不知道岳是这么的能言善辩，曾经，他是多么地包容她啊，张张口，她无言以对。
　　 我单位有事，走了。
　　 门“啪”的一声带上了，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了。屋里，死一般地静。房间里什么都不缺，家具一应俱全，可是却似空的一般，空的人心里发冷。
　　 冰箱里，是因为岳的归来才被填得满满的各种蔬菜食品，岳，都是你爱吃的啊。
　　 简没有哭，虽然她的心痛。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她在心里问，岳，你有多爱我？你会因此而跟我分手吗？我其实真的是清白的啊，不要错过我，否则你会后悔的。她在心里没完没了地跟岳说着话，幻想着岳正敲门，她打开门，看他对着她微笑。她觉得，她不可以责怪岳，岳没有错。也许，换了她也一样会这么想，所谓不能容忍的除了欺骗，还有不纯洁——这才是岳真正在乎她的。然而她却无力改变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纯洁和爱情，正如那些日益被淡忘了的童话，如雪一般地晶莹，却经不起阳光的检阅。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把简从黑暗中叫醒，玲说，丫头，陪姐喝一杯？
　　 简说：好。然后随便理了一下乱发，木木地下楼。玲说什么？喝一杯？她终是有瘾了啊。简突然不觉得自己的痛了，表姐的杯中滋味，怕要比她苦涩得多吧，还有雯。各自的心伤，各自的悲哀，原本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简却觉得感同身受，突然间和她们亲近了好多。想这三个女人，一个恋爱中，一个同居着，一个结了又分着，却是一样的菩萨一样的女人。她们所求并不多，无非是安然平和的寻常人生，却一个个身心疲惫，遍体鳞伤。简叹息，不知道三人谁更有造化，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简突然想，自己怕是连坚守的机会也没有的，岳是很决绝的人，这一点她一直明白却不愿承认。简觉得，此时的自己，像一具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空壳，轻飘飘的。走到楼下，抬头看自己的家——房里没有灯光，黑暗主宰着一切，一如爱的寂灭。
　　 历历残山剩水，何路向家园。脚下，落叶儿脆脆的碎裂声，听起来像绝望的笑声。
　　 2010－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