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五的最后一节之乎者也结束后，离放学离校还有两个钟头，我想迫不及待地逃离。此刻，我再也不想管什么早恋，什么网游，什么冲刺，我只想蹬了那辆破自行车回去。是的，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她了，越是想，心里越是焦灼。
　　 马上要中考了，我住在单身宿舍，日夜为了那些孩子，辅导，开导，疏导，引导……不经意间，三个月时间悄然而去。而此刻，我多么想如莎翁诗中的云雀，飞至她的身旁。于是给班长简单做了交代，我便向自行车车棚走去。
　　 我们村叫十里屯，离我教书的中学有二十多公里，那里四面环山、民风淳朴、乡亲们忠厚善良，从我出生后一直住在那里，我喜欢那里，那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所有的记忆……
　　 一路飞驰，通往村子的土路一直向前延伸，路两旁的田地碧绿，白杨树的叶子油光发亮，电线杆一个一个被我甩在了身后。没有过多地左顾右盼，一路听着破自行车链子的哧哧声向前飙，四十来分钟，我便回到家，看到她在院子里晾晒。依然瘦小的身影，干练地挽起发鬓。
　　 我喊了一声“妈--”，她转过身来，应了声向我走来。我向她走去时，我看到她鬓角的白发又增添了不少，额头的皱纹像是岁月那把刀子无情地刻画过无数次一般，想到这，心中不免凄惶。我紧握着她粗糙干裂的双手，如同紧握着过往那些艰难行走过的岁月。
　　 时光倒退，一九七六年的夏天，为了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二十岁的父亲做为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时安排住在母亲家里，两人自然而然双双坠入爱河，许下盟约，一世不离分。
　　 可是一九七八年文革结束，知青返城，父亲走了，说等在城里安顿好了工作，立马回来接母亲。可那一去，再也没了音讯，他也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没有见过父亲，可从母亲断断续续地描述中得知，父亲有着一张较好的脸，我有着和他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胡须，乃至一样的神情。尽管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我和他长得有多么相像，可我从来都不想他，不念他，我恨他，恨透了他。他缺席了我成长中一个重要的位置。我没有和别人一样，童年时可以骄傲地骑在父亲的肩头；耍着父亲亲手制作的各类木头玩具；家长会也有父亲去参加；甚至这么多年我没有说上一门媳妇，大多人家都是嫌弃我没有父亲，家底单薄。
　　 母亲很少提起父亲，不知情的人问起时，她总说：“年轻时就生病死了。”
　　 【二】
　　 “要忙就不回来了，眼看孩子们就要考试了。”母亲说着一些违心的话。我分明看到她脸上极力掩藏后依然留存地喜悦。
　　 “不，妈，我想您。都几个月了，想您了。想您养得那些家伙了。”
　　 是啊，怎么能不想呢？院子里咕咕啄食的那些鸡啊，鸭子的，当年我的学费可都是依靠它们了。依稀记得母亲把攒满了鸡蛋鸭蛋的竹筐提着去集市的情景，有时为了几毛钱和别人争吵，母亲不是个爱争吵的人，可那时穷苦的她全是为了我啊！
　　 “兵子--想什么呢？”母亲的一声喊将我拉回现实。“你知道吗？虎子在煤矿上出事了。可怜他那媳妇，听说还怀有孩子呢？”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没听说。”
　　 “你工作忙，又没回来，当然没有听说了。”
　　 “是啊，可怜的虎子。哎，人生无常啊！”我叹息道。
　　 “兵子，你是教书先生，抽空劝劝那巧慧吧，自从虎子走后，她谁都不理，饭也没正经吃过，我看着怪可怜的。一直坐在那桥头，村里人都在议论，她会不会寻了短见。”
　　 “好的，妈。我会抽空去看看的。”
　　 【三】
　　 四月的春风轻拂着河边的杨柳，草的清香扑鼻而来，黄灿灿的迎春花儿竞相开放，夕阳映红了半边天。桥头的女子低头望向水面，刚刚“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的美丽情怀，因为眼前柔弱女子的境遇而消失殆尽。
　　 我故意放轻放慢脚步，一步步向着她的方向走去，离她还有三步半的距离时，我停了下来。她显然是听到了脚步，缓缓地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我看到她一双暗淡的眸子和脸颊的泪痕；看到她抖动着的双肩；看到她凌乱的头发；看到她疲倦背后依然年轻和俏丽的脸……心里想，虎子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也算值了。我一边想，一边骂自己没有良心，虎子都已经死了，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我蹲了下来。“你叫巧慧是吧？”我试探道。“我是桂花婶子家的胡文兵，村里人都叫我兵子，你知道吧？”见她毫无反应，我继续说下去：“人死不能复生，可你还有孩子啊！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孩子着想吧？他可是你和虎子的希望，再说虎子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我学着从电视剧里听来的话。也许是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也许是听到虎子的名字，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也是好的，人都说，女人在最伤心时是不言语的，能哭出来就好一些了。我继续说：“你这样是没有用的，折磨自己是最蠢的办法，难道你这样虎子就能活过来？你要振作，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看到孩子，你就看到了希望。”
　　 我蹲着的腿有点发麻，索性坐了下来，身子背对着她。
　　 一边说着，一边想起虎子的命苦来。虎子是丁家太奶去放牲口时在池塘边捡来的，那时太奶还年轻，七十多岁，村里的孩子们还没有叫太奶，叫丁家阿奶。那天傍晚她去村里的池塘边给牲口饮水，她看到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嗷嗷叫，她想要是她不管，这孩子会饿死的。当太奶把婴儿抱回家后，她的三个儿子儿媳和孙子们就和她断绝了来往。
　　 那年太奶把自己家养肥过年才杀的猪卖了，换回一只奶羊，虎子就是靠那只羊的奶和面糊糊长大的。十七岁那年过了新年，他跟上村里的许三儿去煤矿上了工，报到时把年龄虚报了一岁，说是十八岁。
　　 年末辛苦了一年挣了四千多块钱回来时，太奶已经死了。听说瞎了眼睛的太奶不慎从台阶上摔下来死了。太奶的儿子们没有通知他，说是怕她继承太奶住过的老屋。现在卖了很能值些钱。
　　 他在太奶的坟地死去活来地哭了一场后，就回了煤矿，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煤矿出了事，被烧得面目全非时运了回来。
　　 【四】
　　 “胡老师，我知道你。虎子给我说起过你，他说村里就你没有欺负他，别人家的孩子都骂他喝羊奶长大的，骂他妈是个娼妇，想方设法羞辱他。”她开口了，我惊奇地抬起头看她。她继续说：“可怜的虎子，他怎么忍心留下我一个人，他刚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还没有好好的报答他，他就这样走了。”说着她又开始抽泣。
　　 “哦？苦海？什么苦海？”我有点茫然。
　　 “十六岁那年，母亲因为赌徒酒鬼的继父残暴粗鲁的抽打和折磨后上吊自杀了。然后继父强暴了我后把我抵赌债送给了黑老大，黑老大把我欺负后卖给了城里的洗浴中心。我想过跳楼自杀，可是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完成。”
　　 “哦？愿望？什么愿望？”我问道。
　　 “我想见我初中的班主任江老师最后一面，等见了他后，我死而无憾。”
　　 “为什么要见他，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很重要。他让我看到了阳光，看到了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面。”
　　 她说着，眼中流露出稚气和童真，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是一次学校的集体活动，校长说上面的领导要来学校视察工作。为了体现学校的校容校貌，那次老师要求我们女生穿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裤子，白色的球鞋。可是那次我还是穿了以往表姐送给我的绿格子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所以我情绪很差，时刻准备着接受老师的批评，可谁知，活动快要开始时，江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闵巧慧同学，你是忘记了老师昨天说的话了吧？你就在我办公室看会书，等活动结束后立即回教室上课。’我感激地看了江老师一眼，眼泪就下来了，他那么维护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自尊，那是一个有着怎样心胸的老师啊！何况他是知道我的家境的。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到我家家访，带来一条崭新的白裙子，有着漂亮的蝴蝶结，他说是他妹妹嫌小了不穿了的，可我分明看到了上面没有拆掉的商品标签。你知道吗，胡老师，那是我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我一次都没舍得穿过，我想把它保存起来，以后有了女儿让她穿，可是继父把我卖给别人被强行带走时没来得及带走那件裙子……”她依然沉醉在幸福中，又不无伤感地喃喃地说。
　　 “那你后来见到了吗？”
　　 “没有，我不想见他了，因为老师知道我做着那样的工作会失望透顶。我想让他永远记得我是他的好学生。而他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支撑我一直走下去，从此我就没有了轻生的念头。等有那么一天，我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哪怕是看一眼，便也足够。”
　　 【五】
　　 夜逐渐深了，我都不知道夕阳什么躲起来的。周遭更加安静了，听着桥下的潺潺流水声，偶尔还能听到村头王大妈家的狗叫，我甚至听到了赵家大爷的打鼾声。
　　 过了许久，我问道：“那你是怎么认识虎子的？”
　　 “虎子，他是我的第五十二个嫖客。”说这句话的同时，她迅速地瞟了我一眼，随即低下了头。把“嫖客”两个字压得很低很低。
　　 “没关系，既然你这么信任我，就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再说煤矿上的男人常年压抑着，也不容易啊！”我安慰道。
　　 “那天夜幕降临时，我一如既往地穿着露出双乳的吊带裙坐在玻璃门前等待客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直徘徊在洗浴中心的门口，起初还以为是在等什么人，半个钟头后依然来回踱步，不时朝门口望上一眼。我心里明白，第一次来的嫖客大多都是这样，都要下很大的决心，鼓足勇气。很久，他终于朝我走来。他就是虎子，你知道的，胡老师，其实虎子长得很好看的，挺挺的鼻梁、皮肤也白净……”她似乎在回忆，又看了一眼我，继续道：“那是他第一次接近女人，我娴熟巧妙地把笨拙的他引领到另一个城池，最终看着他释放后的满足，我由衷地感到快慰。后来他经常来，只点我一个人，有时是一周来一次，有时是一月来一次。”
　　 她又停顿了，我看到她暗淡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换之而来的是她的神采奕奕，她的容光焕发。她沉浸在某种幸福中，目光久久地望着水面，我看到那双眸子中的温情。好像，过不了几分钟，虎子会从这座桥的那端款款而来，牵起她的手，说：着凉了吧？我们回家吧！
　　 我又看到了她眼中清亮的泪。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她接过的同时，我的手触碰到了她的手指，是那样冰冷。我的心随之颤动。
　　 “虎子来的时候，我感觉很幸福，每次他都是认真地洗了澡，可是我还是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煤渣味，并且，我要是长时间的没有闻到这种味道，我会心慌，我会不安，我知道，我依恋上了这种味道，这是虎子的味道。
　　 有一天，他说：‘巧慧，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我不愿意看到你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会是最后一个，我要你也一样，只有我，只有我。’他把那个‘只有我’重重地重复了两遍。可是，我对他说：‘我脏，我不干净，你找个好女孩吧！’结果他说：‘不，我不嫌弃，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天使。’
　　 我们在一起聊天，聊各自的过去，他讲他的奶奶，我讲我的江老师，他还说，等过年放假了，他陪我一起去我的老家看望我的江老师。我们说着说着会哭着抱成一团，为我们那些艰难而不堪的过去。
　　 虎子的奶奶去世后，他把煤矿上挣的钱全部存了起来，他把四万积蓄全部给了洗浴中心的老板，然后带我回到煤矿，那晚，他煤矿的兄弟们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摆了‘宴席’。我知道，虽然煤矿上每天尘土飞扬，煤土味十足，可是，在我心里，这里才是一个纯净的世界。”
　　 “虎子的奶奶都走了，虎子在这里没有亲人了，你为什么还会来这里？”我迷惑地。
　　 “虎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上他奶奶最后一面，他经常给我说，等我们的孩子长大后一定要告诉他，将来他死了一定要和奶奶葬在一起，好好孝敬奶奶，补上他失却的心愿。虎子在煤矿出事后，煤矿老板怕把事情闹大，怕上面领导下来封了煤矿。要把和虎子一起出事的十一个人拉去火化，我怕火化后虎子再也找不到奶奶，就把煤矿老板赔偿的八万块钱退了五万，自己留了三万，阴着天的黑夜找了一辆时风车连夜把瓦斯爆炸烧得面目前非的虎子拉了回来。”
　　 “哦，我打断一下，”我说：“那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虎子带我来过这里，那是他把我从洗浴中心带回煤矿的两个月后，我们来村里办结婚证。说起来，村主任真是个好人啊，他知道虎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可是直到奶奶去世后，虎子还是没有户口，住房也没有，户口就不用说了。村主任就把户口落在了他的名下，与户主的关系上写的是‘养子’，结婚证也办得很轻松。后来我和虎子回来过几次，都是过节过年，给村主任买了些好烟好酒，可是还没等虎子叫几声干爹，虎子就那样走了。现在我就住在村里常年废弃的那座院落里面，也是‘干爹’允许的。哦，胡老师，你知道吧，就是以前李太爷生前住过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