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历史选择过泉州
　　
　　 七百年前，伟大的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踏入古老元朝帝国国土，当时谁也没想到，一位血管里奔腾着彼时代威尼斯最伟大家族冒险精神血液的二十出头年轻男子，居然会在元朝出仕游历十七年之久，然后带走一部震古烁今的《马可·波罗》无字腹稿回到他久违故乡威尼斯落叶归根。也许是历史故意安排，马可·波罗选择了福建泉州港作为离开古老中国的最后歇脚点。
　　
　　 驻足打量着在唐朝就素有“云山百越路，市井十州人”、“执玉来朝送，还珠入贡频”美名的泉州港，马可·波罗在最后一眼的回望中，他百感交集的心绪会在他智慧的果敢中铭刻下怎样一声感叹！于是，泉州港的原始乳名“刺桐港”在他的《马可·波罗》无字腹稿占据了有分量的一席之地！
　　
　　 泉州港海浪早把千年来无以计数的海外商人足迹磨灭，他们当时把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为“东方第一港”的泉州港带给世界的旷古惊叹之情早已被时光海浪淹没。在空嗟叹声中，在历史长河纷纷扬扬声中，是马可．波罗的一声赞叹声震落了覆盖在远古刺桐港身上的疲倦尘土，延续了他们遥远岁月的无量喜悦盛情！
　　 正当我对远古泉州辉煌夺目的海上丝绸之路往昔思慕不已时，古老泉州用它千年木鱼狠狠敲了我一下，面带逊色道：既然你知道再丰硕海上丝绸之路历史也难免误入明日黄花的命途，你又为何不抓住实在的东西？作为一个异乡客，难道你是专程来感叹我不存在的曾经一瞬来着？！
　　 不！千年太长了，怎么就成了一瞬？
　　 不！千年就是一瞬！仰俯一瞬就是千年！当年马可•波罗驻足在泉州港口一瞬的俯仰一沉思不就是千年！
　　 古老泉州见千年木鱼无法把冥顽的我敲醒，一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朝我埋怨起来：远方来的稀客，你又言不由衷了，说起泉州过往历史真是既快慰又苍凉。不但马可•波罗刹那感慨在我生命里激起千载涟漪，你也许不敢相信，古老中华民族史上航海先驱郑和第五次下西洋时亦停在我肢体末稍眺望良久；沉默中洒下一把泪在我身上至今未蒸发，那是相见恨晚的无限怅惘深情啊！与前朝马可•波罗一样，郑和与我宿命邂逅亦成一别千年！幽幽千载来，多少来来往往商人商船装扮积累了我，只有马可•波罗与郑和才真正懂我！
　　 惊愕中我无言以对，此刻我才注意到那具千年木鱼。
　　
　　 宗教是人类用思想和意志熔铸成的生命符号桂冠。古老泉州有足够胸襟包容从中国和世界各地蜂拥而来的宗教和信仰：千年古刹开元寺是古老泉州的灵魂守护神；东西镇国塔是泉州的双眼；清真寺是古老泉州的友谊；妈祖还神天后宫和关帝庙是古老泉州的图腾。也许唐朝修建开元寺宋朝筹划东西镇国塔和清真寺的人们根本没意识到，他们的建筑智慧才华在古老泉州一站，就是任凭历史时空风雨飘摇的千秋万代！
　　 上个月我和好友邢瑞一不小心踏进了清真寺，从断壁残垣中可以想像当年完整建筑的恢弘气势。望着残留下来的阿拉伯建筑风格和刻在壁上的古体阿拉伯文古兰经，我们心中唏嘘不已。清真寺是古老泉州用它曾经闻名于世的璀璨海上丝绸之路门楣张罗结彩娶回来的异国新娘。面对华夏大地上已把他乡当故乡万殊归一的千年古刹清真寺，记忆不觉回到一千年前的唐朝。唐初，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高徒三贤四贤前往泉州传教，后来两贤卒于泉州灵山，古人没忘记用传奇色彩笔墨为这位异国新娘定下名分：二人自葬是山，夜光显发，人异奇之，名曰圣墓！
　　 当年穆罕默德高徒将泉州当故乡长眠于此，恰恰成全了泉州伊斯兰教千年沧桑文明坚定信念。圣墓是这位千年异国新娘的名分和性灵，清真寺是她的名分实属物和躯体。我用颤抖双手抚摸着两人合抱般巨大的千年残遗台柱，沉重叹息曰：“千年前的恢弘强大力不可摧，在时光面前终究是渺小的！我们今天再强悍的一切，在千年时光面前也难逃这个劫数啊！“友人听后默然若有所思……
　　
　　 “八闽胜迹无双地，四海人文第一邦”，古代泉州真是一块令人心驰神往令人妒嫉的人文风水宝地！
　　 古代泉州人才辈出很大程度归功于自唐至清千年来私人书院兴旺和讲学风气的盛行。在泉州古代书院和讲学史上，曾经走过一位中华文明史上分量千钧重的文化人物——朱熹。朱熹于古代泉州的意义，就在于朱熹最终定义了它千年文化品位！
　　 朱熹来了，他风尘甫定的马蹄声一传入福建就忙碌地忘记了回家方向：七十一年的有限生命，在福建一呆就是六十几载！尤其于泉州，有谁能辨清，朱熹与古代泉州之间，是古代泉州养育了朱熹，还是朱熹成全了古代泉州的人文品位！
　　 朱熹青年时代初仕泉州及其它时光忙开了：著述、讲学、办书院。莫非历史偏爱古代泉州，它成了朱熹理学的最重要阵营之一，其学说被称为“闽学”。在以后的岁月里，古代泉州书院主祭的不是孔子，而是朱熹；甚至到南宋宁宗庆元年间朝廷一度查禁朱子“伪学”，也无法从根本上动摇古代泉州无数学者对朱子学说的坚定信念；再后来，明朝步履来了，后面还出现了位“程咬金”人物——王阳明。在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派威胁下，朱子学说在中国走到了四面楚歌的绝境，可在古代泉州，仍有一大群虔诚热衷于朱子理学的学者支撑着摇摇欲坠大厦，多悲壮的历史一幕！到明代，王学优势一落千丈，朱子学说的尴尬危险处境有了根本转机。在推崇备至并致力于朱子学研究的学者群中，泉州人——朝廷要员李光地就是举足轻重的一位。聪明的李光地充分利用自己有利地位和环境，去影响和说服康熙在举国推行朱子理学。最后他成功了，皇帝还任命他编纂《朱子全书》和《性理精义》，只是这两部清朝著作最终成了朱子学说的惆怅记号，这个记号惆怅地像一个王朝回光返照的忧郁眼神！朱子学说在泉州还是跟随着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没落逐渐淡出了历史，这是李光地做梦也没想到的朱子学历史宿命！
　　 从宋至清，朱熹的学说成了古代泉州无数文人学者生命中坚不可摧的文化宗教；古代泉州一代代出类拔萃的文人学者也用同样坚不可摧的文明热情去参与发展朱子学说，甚至用同样坚不可摧的文明意志去捍卫它——一个学者能得到这般浩瀚历史文明时光的礼遇厚爱，朱熹是幸运的！
　　 写到这，我不觉想起明朝王阳明的一句经典：当我睁开眼睛时花就开了。
　　 对王阳明这句经典，我更愿意承认它是一句诗。只要对诗歌稍有鉴赏悟性的人一读到它，就立刻被它饱满性灵的诗意和意境俘虏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王阳明很有诗性，我宁肯称他为“一句诗诗人”！而在残余明清两朝有限时光里，朱子理学与王学两派较量是隐形文明底对峙批驳与厮杀，它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悲剧情愫：不管哪方最终获胜，它都已经抵达了生命最高峰，而峰巅的下一个驿站，就是终点。虽然最后还是李光地拥戴的朱子学胜利了，可它脸上的悲剧笑容已被宿命之神抹上了一秋英雄辞暮的嗟叹苍凉！
　　 惆怅追忆着这场源于悲剧归于悲剧的壮美悲剧，满目江山！
　　
　　 ※泉州，李叔同默默来过
　　
　　 这是民国的泉州。
　　 千年来海上记忆有些模糊了；千年来古老书院已谢幕；千年来主导泉州人文的朱子学已被濯洗了踪迹；千许年来唯一不改旧时装的，是从寺院传来的晨钟暮鼓声。
　　 半个世纪前的民国，一名法号为“弘一”的高僧默默来到泉州。他就是出家前的李叔同。毫无疑问，古老泉州于李叔同是个陌生城市，也许古老泉州千年的辉煌无数于他已不重要；也许当时一座古城悠久文明的衰落凄凉景观于他已不重要了：因为他是沿着千年古刹开元寺唐朝高僧敲响的钟声回音找到了泉州。
　　 李叔同来到泉州，一住就是无穷无尽的地老天荒！
　　 前几天上午我顺着李叔同（弘一法师）圆寂的方向走去。问了一上午路，居然没一个人知道有温陵养老院在泉州存在过。万分沮丧之际碰到一位六七十岁的泉州老人，他恰巧认识一位已退休的管理泉州的干部。经打听才知道今天的泉州老人活动中心就是半世纪前的温陵养老院地点。等我花了一个时辰找到老人活动中心，才发现那里早已没有了温陵养老院的半寸遗址，取而代之的是楼高车快。在三五星级般高质量装潢的大厅入口角落大理石地板上，是公安局发放的“禁止赌博，禁止……”等文明失落象征的警告牌子，与古老泉州往昔精粹文明记忆格格不入，我的心猛得一震：这就是李叔同（弘一法师）当年圆寂的温陵养老院啊！
　　 那天我买了一斤瓜子，把自己关在卧室呆呆啃了整整一个晚上。此刻我突然记起清朝康熙在他祖母庄妃太后灵前呆呆啃瓜子的一幕，当时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康熙为什么那么无聊，今天我终于理解了。我是在寄托文明失落的哀思吗？！泉州啊，上世纪的中国世纪文化大师选择过你，你懂吗？
　　 宋朝朱熹于千年前来到泉州积极讲学、办书院，其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对泉州当时唱角戏的如火如荼宗教禅林寺庙林立的不满，希望通过著述立说讲学办书院使儒学在泉州兴盛起来，并逐渐在泉州政治和学术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朱熹的努力和数百年影响催生了中华大地上一大文明景观的问世，在中国学术政治领域姑且不提，单在泉州还出现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彪炳千秋民族英雄如戚继光、渝大猷、郑成功等。受过文明神光过化的古代泉州人杰地灵令人妒嫉！
　　 也许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结局。随着封建王朝没落，一石激起千层浪，朱子理学在泉州也走到了穷途末路，伴随而来的是持续千年的书院讲学声读书声沉寂了下来。
　　 只有寺院的钟鼓声依旧。
　　 再过几十年，李叔同来了。作为出家前参加过四次清末乡试的李叔同，他对朱子学说是不能再熟悉了，一定是曾经的去国离乡赴日求学无法替代他灵魂底深厚的朱子学情结，也一定是先哲的千年讲学声也有灵魂，要不然，一位遁入空门的出家人绝对不会有“救国不忘念佛，念佛不忘救国”的天下情怀和高风亮节。
　　
　　 佛教最忠诚的另类
　　 朱熹最遥远的知己
　　 一座文明古城的终极悲剧祭祀
　　 李叔同，也是弘一
　　 你还是
　　 佛堂最伤感的一盏莲花
　　 朱子学最后一行天殇无字注脚
　　 打量世纪彼岸一具颀长背影
　　 情不由己，声泪俱下……
　　
　　 孤独踯躅在早已物换人非的泉州千秋文明古城，我抬头望了望天空：这是上帝故意安排的一出千年悲欣交集悲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