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迟到的内疚
下班前,农科站小孟让我捎份通知,给N村的农技员。
N村,虽说离家仅十里地,但自从该村的小学校毕业后,距今约有三十年,还从未到过这偏僻的小村,农技员住哪儿?
傍晚的农村,是吃饭洗澡的时辰,村西的小路上看不见一个人。
“嚓”“嚓”路边的田地里有个人在樵麦。
“请问农技员家——”我停住自行车,问。
那人直起腰——呀,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三十年前,我与同村的粪桶他们几个,就读于该村的小学校,来回的路上,常碰见个女人。这女人大约四十年纪,总穿件缀了二十七块布丁的青布衣,几根稀疏的头发,乌不乌黄不黄的在头顶飘摇,露出白一块红一块的头皮。
“她叫六妹,癞痢婆。”有一天她从我们身边走过时,粪桶抽声鼻涕说。
“真的?不是的话叫你吃……”被视作“鬼头王”的我勾起两个手指,在粪桶头顶晃晃。
“骗你是狗日的,不信你叫声试试,看她应不应。”
“要叫大家一起叫,我喊一、二、三——
六妹六妹癞痢婆
晚上点灯不用油
……那女人果然来追我们。
从此,悠长的十里地就分外地短,每听到我们雄壮嘹亮的歌声,她总是飞快地追来,我们是更加飞快地散开,消失在菜地、池塘和皑皑白雪里……
逃跑不是真英雄,作为头的我必须玩点新花样。一次又看见她,我们照例喊,她照例追,粪桶他们眨眼间无影无踪,我立在原地,不动,看她将我如何处置。她气势汹汹地奔到我面前,“细野种!”拎拎袖管,抡起蒲扇似的巴掌……我眼前压过一片乌云,双腿分抖,大后悔自己的冒充英雄……“倏”的一声。落在我头顶的,却犹如秋天落叶——哈!她原来不敢打我们。
从此,乡村的田野里,那首雄壮的歌谣更嘹亮了。
“农技员家?哟,在东村哩,路不好指……我送你去吧。”六妹掐断了我的回忆,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避开她的视线:年代久了,或许她早就认不出我。
她收了镰刀,拢了拢头顶几根花白的乱发,跨上田埂。“下班了?在城里工作?”“嗯”“当心,路不好走。这几年,乡下新屋是砌了不少……”她絮絮叨叨,我则尽量简答,免得从口音上被她认出。
“哎——唷”她用力一跃,跨过了路中央的一个水坑。我推着自行车,却无法过去。“来,你先把车推过来,我接你一把。”我看看四周,无它路可走,就拨正龙头,将车推进水里。她在对面一拖,没能拖住,车反而栽向坑底,“啊唷”一个趔趄,她滑向了水坑。
“真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说。
“不要紧。乡下人。回家洗洗。”她每跨一步,灌了水的鞋里“恰咕”一声。
七转八弯,农技员家总算到了,我递上《通知》,作了简约的交待,跨出门槛。“完事了?”她还站在屋檐下,显然是等我。“那,那水坑,我怕你一个人,过不去。”
“要不,上我家吃了饭再走”她将我送过水坑,“嚯,一晃三十年了吧,小孩多大了?你小时候,可真调皮哟……”
我跨上自行车,风快地逃离她。但渐渐地,内疚缠住了我的双脚,愈裹愈紧,禁不住回头望,见她仍站在村口,几根稀疏的白发在晚风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