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年正月初一早晨，刚放完开门爆竹，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把我从几十公里外的深山农村召回县城。当时，我正在岳丈家过年，见信，寥寥短语：“父亲病危，速归！”惊得我不容多想，简单收拾，便带妻儿往山下跑。
　　 送信者是山脚农户，说是我姐夫带车正在山下公路边等。姐夫足智多谋，想到山里人爬山利索，花了五元钱，寻纸写上几言，请农户火速送上山，如三根鸡毛信般。
　　 也许是父子连心缘故。大年三十晚，心中隐约不安，七上八下，分外烦躁。满桌的菜肴，吃得非常乏味，酒喝到肚里，直往嗓眼冒。和岳丈妻弟几人搓麻将，手气背得一塌糊涂。
　　 腊月二十八从家中出来时，父亲在家挂点滴。见父亲这般，我们本不想到山里过节。母亲看我踌躇样，便说，没事，你们去吧！你父亲老毛病，挂挂点滴就好了。再三催促我们赶路，说是两年未去岳丈家过节了，老人们想得慌。
　　 父亲年轻时肺部就不好。那时，正值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二十多岁的父亲担任镇长。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带领全镇几万农民兴修水利，没日没夜，最后累得晕倒在堤坝上，醒来大口吐血，鲜红鲜红的。病好后，由于工作繁忙，废寝忘食，对身体并没多加在意。到了中年，慢慢便成结核病。老年时病发频繁，每年都要闹上两次。平日靠吃药维持，严重发烧时，还得住上一段时间医院。
　　 到了医院，哥哥告诉我，父亲诊断为肝癌晚期。怎么会？父亲从未有肝病呀！我睁大眼睛问。哥说，可能是长期吃治肺药引起病变，药上说明书中有对肝部损害这句。哥拿说明书指给我看。此时，我无暇顾及这些，望着病榻上父亲。没想到，几天没见，父亲消瘦得不成样儿，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妻子忙抱起儿子，指着父亲示儿喊爷爷。儿子喃喃地喊起来，父亲睁眼看了看孙子，脸上露出淡淡笑，继而无力地又闭上眼，轻轻地哼了起来。我知道，父亲的肝部一定非常痛！
　　 父亲对孙子十分疼爱。如果身体好时，看到几天未见的孙子，定会张开双臂，抱过孙子，高兴地嚷着叫孙子亲上自己脸颊几口。记得十几天前一个深夜，父亲从医院住院回来没几天，妻子值夜班，我当时出差不在家，妻子将儿子放在床上熟睡。等到凌晨妻子下班回家，见父亲房里灯光仍然亮着，父亲依偎床上未睡。妻子吃惊问，这么晚了，爸爸怎么不睡？哪儿不舒服吗？父亲说，怎能安心睡啊！孙子无人照看，害怕让人家偷去了。说得妻子好生感动，热泪盈眶。
　　 父亲面容慈祥和蔼，母亲常夸父亲年轻时是个帅哥。父亲总是呵呵地笑。没见发过脾气，仿佛天生不会。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父亲对我和兄姐动手打过。我们犯错误时，父亲总是问清缘由，耐心疏导，说得个个心服口服。知错便改，就是好孩子。这是父亲常挂嘴边的话。在单位，父亲对同事也是如此。他批评人，总是变着法儿说，叫人既知道错了，又听着舒服，觉得在理儿。人们都喜欢与他谈吐，慢条斯理，关键处不时带点幽默，让人禁不住捧腹大笑。正是因为这些，文革期间他没遭罪。仅有一次，造反派例行批斗他。上台前，他悄悄在脸上用墨汁划了一副眼镜。父亲从来不带眼镜，所以到台上后，台下人起哄，大声喊，走资派，摆什么样，把眼镜摘下来！父亲不紧不慢地在脸上反复摘，佯装着急地说，请问大家，我眼镜怎能摘下来？待大家仔细看清时，台上台下轰然大笑，批斗不了了之。多少年后，同事见到提起这事，都笑骂道，老东西，当年耍了一个大滑头。
　　 我在家排行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当镇长时，大哥才五岁，二哥仅一岁。为了养活全家，母亲给人家洗衣挣钱，从镇上街，洗到下街，一年四季，洗不尽的甘苦。那时，父亲可以享受吃公粮，而他拖了近半年没拿公粮吃。到老退休时，吃了大亏。在退休和离休问题上，组织上按吃公粮那天计算，最后，定为享受退休干部待遇。全家气得没法，嚷着找组织理论。父亲严肃地说，组织上按原则办事，绝不容许违背原则的人在我家出现。办理退休手续后，按当时政策，单位要给父亲解决一套住房。考虑父亲是位老干部，单位决定盖套新房。父亲坚持不要，对此，还和母亲闹了别扭。正巧这时，本系统有位领导嫌所居房子不理想，退下来之前，将住房转卖给父亲单位，自己住新房。于是，我们一家搬进了别人嫌弃的房子里。
　　 父亲就是这样性格。工作几十年，许多部下都提拔到县、市领导岗位，而他依旧担任基层领导。从未利用关系为自己谋方位置。我转业时，祈求父亲出面，替我疏通关系，找份好工作。本想顺水推舟之事，父亲始终没有表态。逢年过节，我有时斗气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混出今天模样，都是自己干出来的。父亲听罢，一点不生气，笑着连声说，这就对了。
　　 到了正月初三，父亲进入昏迷状态。全家慌作一团。央求医生竭力抢救。医生无奈地说，我们尽力了。看来你们得准备老人后事。我呆呆站在那里，凝视苍天，脑里一片茫然。不是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吗？父亲上月已经过了七十四岁生日呀！怎么越过门槛，又入火坑了呢？老天爷，就是不长眼！
　　 正月初四那天凌晨，哥哥摇醒伏在病榻上熟睡的我，说是父亲可能逝世了。我们慌忙喊医生。医生赶到紧急抢救一阵，便将戴在父亲脸上氧气罩摘了下来。刹那间，我们明白了一切，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火化那天，考虑亲朋好友正在过节，没有通知打扰。殡仪馆车辆载着父亲遗体，从医院大门缓缓出来。透过车窗，我猛然看见，大门外，几十辆汽车默默地跟随后面。每辆车头，系着那洁白的花，在寒风中分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