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带陈枫潜伏在石化生活区天桥旁的树丛中，瞪着眼睛，瞄着进出天桥两边生活区的行人和摩托车。天地间没有一丝风，汗渍渍的衣服贴在身上，感觉如千万条蚯蚓在身上蠕动，蚊虫“嗡嗡”叫个不停地朝我们俯冲，身上被叮得奇痒难忍。恼火得很，手驱赶蚊子的幅度稍为大一点，胸部的伤口就牵扯得痛疼一阵，只能干受着蚊子的叮咬。今天的心情像腐臭的鱼，又糟又臭。陈枫双手不停地拍打抓抠，憋着嗓音咒骂天气，臭骂毛贼。看着心就烦，一股无名火窜上来，我骂道：“闭上你的臭嘴。”
　　 “所长闷骚啊，同情。嘿嘿！小人不计大人过。”陈枫嘻皮涎脸。我白了他一眼，没再理他。
　　 我们连续在这里蹲守了十几天，捉拿偷摩托车的毛贼。
　　 山城石化是中央企业，工人的口袋里钱多，买摩托车的人也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摩托车。前段时间，毛贼们像苍蝇一样叮着这里的摩托车偷，弄得居民们不得安生，可能是责怪我这个当所长的无能，有失主竟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报案。
　　 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个所管辖十几平方公里，十多万人，户籍内勤加病怏怏的老杨共八个人。白天我们得一个不少地呆在所里，有事办事，有警处警，无警就在值班室睡。晚上蹲点守候，户籍内勤阮圆是个女同志，自然不能参加，老杨快退休的人，三十多年的警察生活使他落得一身毛病，也只能照顾。其他六个人家里没有死人发火的大事，都得给我上。我带陈枫守在憩心园出口，其他则分别守在另两个出口。
　　 活见鬼，我们守了这样久，不见一个毛贼露面。全所民警累得人困马乏。教导员跟我商量说，这样也不是个事，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呢，能不能让大家缓缓气，轮着回家去看看。我瞪着惺红发涩的眼睛说，再坚持几天吧，蹲点守候就是耐心，我不信就抓不着这些王八蛋。
　　 夜幕完全落下后，安装在铁艺栏杆上的乳白圆灯亮起，天桥下的憩心园渐渐热闹起来。憩心园是小区唯一的大花园，吃过晚饭的人们开始在这里散步，打太极拳、舞剑、跳舞，小孩在草坪上摸爬追打。老人聚在花园水池旁的大柳树下密密嘁嘁地聊天、拉二胡。
　　 过十点后，花园里的人在快乐的疲惫中渐渐散去，高楼窗户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星斗接岗上了高楼，世界在浓稠的深夜中静谧地安歇。随着时光消融更迭，伊甸园的门洞开，似乎所有的秘密都以若隐若现的姿态在夜晚曼舞。桥下耳洞，花园草坪里，假山石后，树阴下，拐弯抹角的地方，一对对恋人安然缠绵着，咂咂的亲吻声音，刺激着藏在树丛里的我们，用舌头舔着的嘴唇。路边摩托车随地随意地乱放着，有的车竟然连大锁都没锁。前面大约十米外的假山石弯里，一对男女赤条条的交缠着，喘息声撞入耳鼓，把这个沉闷的夜晚，染上几分浪漫暧昧的色彩。一种久违的渴望和欲念被这艳景刺激得蠢动，身体凸涨起来，有纵身一跃的欲望，我努力克制这种冲动，暗暗骂着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真他妈的没定力。转念一想，算起来，前后有一个来月没拢妻子的边了。自己正处于如狠似虎的年龄，有些反应也是正常的，嘿嘿！我暗笑起来，自己原谅了自己。看来我的内心，既有一个牺牲者，又有一个拯救者。
　　 陈枫这个家伙，眼睛老是往那边瞄，觊觎着这活色艳景。我心里暗暗叹气，唉！二十大几的年轻人，恋爱刚到三个月，初识男女之事，正值雄性荷尔蒙高涨期。蹲点守候以来，他还没时间出去与女友幽过会。
　　 陈枫的女友小王就住在这个小区，常常从我们的隐藏地旁进出。眼睁睁地看着恋人却不能与打招呼，陈枫每次急得干瞪眼。小王是个漂亮的姑娘，陈枫高大帅气，一对金童玉女，看起来很般配。小王漂亮得叫人心里发虚，这种漂亮不是哪一个人能独占的。我们干的职业，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陈枫能否长守小王？我总为陈枫担心着。
　　 免得这色景对陈枫刺激太大，使他难受，我转移他的注意力，悄声问：“什么时间与小王结婚啊？”
　　 没反应，陈枫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我用指敲了他的头一下，又问一遍。
　　 还是没反应，我有些生气，责问：“喂，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结黄昏呢，我们分了手。她说我天天骗她，躲着她，昨天在电话里跟我摊了牌。”陈枫的声音凄凉发涩。
　　 “小子，等抓到窃贼，我给你放几天假怎样？”我内疚地许诺。
　　 “所长大人，算了吧，你的空头支票开了不少，从来没兑现过。只要你能给我一个周末，给她好好解释，我就给你烧高香啦。”
　　 我叹着气凝视着楼丛上空的星斗，在寂寞的夜色里它们的光很黯淡，却使浑沌的黑夜有了天与地、上与下的层次，世界尚有依稀的轮廓，让在夜行的人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我有了些激动，幽叹着说，“陈枫啊！你看我们是不是黑夜里的星斗呢？”
　　 陈枫仰头望夜空，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你看它们多寂寞孤单。”
　　 “听说我们辖区要装‘全球眼’，是真的吗？”
　　 “嗯！我正在跑这事。”
　　 “全球眼系统真有人家说的那么神？”
　　 “是真的。”我说。
　　 全球眼电子治安监控系统，是一项具有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三种特征相结合的新一代视频监控技术。去年省公安厅提出建立全球眼构成的城市社会治安动态视频联网监控系统时，我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这家伙有多大的用处,分局主管副局长沈坚就扯着我到南湖区分局华城岭派出所参观。
　　 南湖区分局华城岭派出所电子监控室里，值班民警老张，眼睛盯着监控屏幕，手里用对讲机呼喊星河社区民警小余。“小余！小余！你们社区二区40幢楼附近有二名年轻男子在附近已经转悠好长一段时间了，请你们关注一下。”
　　 三分钟后，小余带着几名巡防队员对二名男子形成了包抄，将他们“请”出了社区警务室。老张说：“全球眼这个东西真是神通广大啊，几百米外的车牌号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甭说几个大活人了。全球眼可是我们所里的第三只眼，它的作用最直接体现在刑事报警案件方面，特别是‘两抢’、盗窃等多发性案件发案真的大幅下降，并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我们警力不足的问题。”
　　 陈枫听我说完，美滋滋地说：“那好啊！所里八个人，正好分两班倒，这样一个星期我们可以休息三到四个晚上了。再也不用躲在这个鬼地方喂蚊子，享受老天爷赐予的桑拿浴。”
　　 我叹着气，“唉！经费还没落实。”经费报告递到财政局已经半年，他们总是说没钱，没钱。
　　 “所长，为什么搞正事就没有钱呢？我他妈下辈子再不会当警察。”陈枫沮丧地说。
　　 “来生我也不会当警察。”脸上一阵奇痒，我挥起了手，一只饱吸鲜血的蚊子捏到了手心，但也扯动了胸部的伤，痛得脸抽搐一下。我狠狠地将这吸血鬼揉碎，说：“但这辈子没办法了，世上有这样的吸血魔鬼，还得需要有人来修理它。”
　　 陈枫叹气说：“唉！我这人命贱，怎么就舍不得脱掉这身衣服呢。上午嫂子跟你闹退婚了吧。”
　　 “管它呢？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嘴里硬着，内心想哭却只能憋着，一腔的酸楚只能在腑底自生自灭。
　　 今天也不知撞到什么鬼，连连发生让我欲哭无泪的倒霉事。
　　 天亮才从蹲点守候地回到办公室，倒在沙发上没睡到三个小时，妻子到了我办公室。才二十几日不见，她仿佛换了一个人，整个人憔悴得走了样。我的心有了一种很疼的感觉，是闷在心里吐不出来的疼。妻子将一张纸放到我面前，口气很硬地说：“离！这次我一定要离，要不然，我们母女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我一下蒙了，说：“你发神经了吧。”拿起那张纸一看，傻眼了，是一纸离婚书。细看离婚书上有水渍，一定是泪痕。毕竟与妻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年，她抬尾巴我不知道还行？肯定又是在吓唬我。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我抬起头问妻：“你是不是发烧了？”没想到她居然鼻涕眼泪一同流了下来，说：“你还知道我有病？死在外面十几天，没一个音讯。你知道这几天我和女儿在哪里过的吗？”
　　 我戚戚焉地摇头。
　　 “我和女儿在病床上渡过的。我的胆囊炎突然发作，痛得在床上打滚，你的电话总是打不通，是女儿打120把我接到医院去的。”
　　 “好些了吗？都是我的错，等我抓到了这些毛贼，我请年休假好好服侍你们娘儿俩。”我心里在哭，脸上却堆着笑赔罪。
　　 “你的话鬼信。你的空头支票开了多少？没良心的东西，我死都不要紧，只是苦了女儿，才六岁啊！我娘俩天天泡方便面吃，女儿的手都被开水烫起了泡。”妻子伤心得呜呜地哭出了声，这一刻如囚禁的洪水找到了突破口，汹涌而出！她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哭泣，把满腔的委屈和抑郁倾倒出来。她说：“离婚，我再也不想过有男人像没男人的日子。”
　　 我不敢想象，她们娘俩这几天在医院的光景。唉！当初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穿上这身警服？穿上了，这辈子只怕再也脱不下来了，这就是我的命。
　　 涎着厚脸皮，好话赔了几车，总算把妻子送出办公室。我看墙上的石英钟，十点钟。办公室非常闷热，身上渗出一层细汗，今天又是一个热得死人的天气。
　　 好几天没有在办公桌边坐了，桌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手里拿着抹布抹灰，心里却在惦记妻子和女儿，一心二用，顾此失彼，哐铛一声，手肘把瓷茶杯碰倒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望着地上一摊碎瓷片，我恼怒地捶一下自己的头，跑到走廊上拿扫把。还没进门，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拿着扫把簸箕叮叮铛铛急忙跑进房，一脚踩在碎瓷片上，脚朝后一溜，身子朝前倾，“轰”的一声，头与墙亲密接触，眼冒金花；地上的碎瓷片与胸相吻，冒出一片殷红。“妈呀！”痛得我咧嘴叫妈。挣扎着爬起来，拿起手机，是沈坚副局长的打来的。他告诉我，与财政局李局长约好，中午在银滩大酒店吃饭。
　　 我开着所里那辆哐咣响的警车到医院上好药，赶到银滩大酒店时，已经十二点钟。我老老实实地按省公安厅警车管理规定，把车停到离酒店一百米开外。
　　 到了包厢，沈坚与李局长已经到座。见我来了，李局长欠欠身与我握手。
　　 银滩大酒店金壁辉煌，是市里最高档酒店之一，酒菜价格贵得离谱。今天沈局长为了全球眼的经费是要下血本了。
　　 漂亮的服务员递上菜谱。沈坚请李局长点菜，李局长说：“不好意思，我有个坏毛病，从不点菜。”沈坚就说：“点菜是个麻烦事，我也不喜欢点菜。这样吧，干脆让漂亮的服务员拣这里有特色的菜报，谁想吃就说声。”服务员便报菜谱。她自然就选最高档的菜报。每定下一个菜，沈坚大声说好。他越是大声说好，我猜想他越是心疼，再点下去，他一年的接待费都得搭进去。李局长还是善解人意的，忙拿过菜谱，说：“别总是上这些高档菜。我来选几个小菜。”他便做主定了几个蔬菜。
　　 酒喝的是飞天茅台。价也是价，酒好是好，可是我不能沾。沈坚对我说：“你开车来吗？”我点头。“那你就不要喝了。”沈坚举杯说：“感谢李局长赏脸，干杯！”
　　 我同李局长打过几次交道，我知道他的酒量不大，但酒兴很高，几杯下肚，已是面如赤炭。喝到了兴头，沈坚谈起了建立全球眼系统缺经费的事。李局长面露难色，说，我知道你今天摆的是鸿门宴。现在区里今年的财政情况你应该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大的一个蛋糕。上头每压下来的一个工作，都说是非常重要，都找我要钱，处处兼顾根本做不到。
　　 沈坚还是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既然老李为难，就不说了，喝酒。”他站起把一杯酒倒进口里。沈坚转过头对问我：“韦旻，你什么时间变成了女人？胸部鼓得这么大。哎呀，还渗有血，是怎么回事？”我苦着脸说：“今天倒霉透了，接你的电话时，一跤摔倒在碎瓷片上。”
　　 李局长凑过来，关切地问：“以后要多小心啊！多危险。”
　　 “没办法，这一段时间摩托车被盗案多，天天晚上带人蹲点守候，做事有点发懵。”
　　 “真辛苦。”
　　 沈坚接过话头，动情地说：“他有二十几日没有回家，老婆生病到医院，都没空照顾，他的老婆还在跟他闹离婚。建立起了全球眼系统，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他向李局长历数起我们顾不了小家为大家，历尽的苦难。沈坚的口才非常好，有声有色，声情并茂。我们平日的工作从他嘴里出来，都成了叫人唏嘘的壮举，我听得脸面发烧。李局长眼圈儿红了,说：“好吧！全球眼系统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安民惠的民的工程，不是所谓的形象工程面子工程。我老头子支持你们。你们经费报告拿到区长那儿签个字吗？”
　　 “没问题。”沈坚说。
　　 “好，我想办法从其它方面给你挪些钱。”
　　 李局长的一席话，让我感动得眼睛起了雾，没等沈坚发话，我站起连连说谢谢领导对公安工作的支持关心。李局长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你感动了我，我敬你一杯。”我面有难色，望了望沈坚。“老李，他开警车来的，酒后开车是要掉饭瓢的。我代他喝。”
　　 “不行，哪有领导代部下的酒之理。你想快快当当把事办顺，就喝一杯啤酒。”
　　 为了全球眼，也为了所里弟兄们少受苦，我打开一瓶啤酒，直接吹瓶。
　　 事情办得顺利，喜色露于形，得意地哼着小曲，来到警车边，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将钥匙插进点火开关，正要发动车，两个着装整齐的同行，站到车前向我敬了个礼说：“同志，我们是省厅督查，请下车配合我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