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市政府右边的丁字路口的人群里，瞥见一个人：六十多岁年纪，矮矮的个子，肥胖的身子，满头银丝——余老师！
　　 十年前，我跨出中学校门后，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后来经老校长介绍，来到本市某小学，做一名语文代课教师。
　　 余老师是我那时的同事，也可以说是我的老师。余老师在我当时以及后来直到今天的生活中，产生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记得报到的第一天，余老师将我带进乱成一锅粥的教室，说：“小黄老师念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尤其是语文，字也蛮漂亮。高中毕业后，为了写文章，自费游历过祖国的山水江河，名胜古迹。现在，校长请他来教我们，希望大家能跟他好好学……”经他这么一介绍，白开水似的我的历史，竟染了几片光辉，孩子们也个个仰脸闭嘴，挺起了胸……
　　 每天早晨，余老师总是先我几步到校，替我抹过办公桌，巡视我俩共担的六年级；遇到周末我俩值日，她更是一早就来到办公室，肥胖得近乎雍肿的身子挪出挪进，洒水、扫地、冲开水……次数多了，我过意不去，说，“余老师，以后这些事，让我来了做。”她说：“不碍事，到了这年纪，活动活动也好。你就多用点心，在其他的事上吧。”
　　 常常，黄昏的翅膀粘住了办公室的窗玻璃，余老师还在戴着老花镜，给我讲解小学教育的特点和方法，指导我要启发引导，要有耐心，要营造生动活泼的气氛，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要让孩子们“唉，又下课了！”给孩子们轻松愉快，因此自己要满怀爱心，面带微笑……
　　 我来学校后，余老师好像多长了一只眼睛，时常留意着我，看我是否有什么需要。她见我课余常写些“豆腐块”在报上，就隔三岔五借给我一些旧书刊，深夜读它们时，我总在扉页里发现些陌生的名字或单位图书室的印章，第二天办公室里见了面，告诉她以后不要再为我借东借西，她总是一笑说，“刚好在我手头的。”马上就说开了别的事。但是遇到她自己有困难，又总不愿麻烦别人。
　　 一次，下课的铃声响过好一会儿，她才进办公室，迈进门槛时，我见她步履有些蹒跚，脸色也不大对劲。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摁着小腹，知道她的腹痛病又犯了，就看看课程表，说，“余老师，下节课我来上吧，你去看看医生。”她说，“不是一天两天了，过一会儿就好。”
　　 想起那些时光，与余老师在一起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多么快乐！可惜好景总是不长，一年的时光飞也似的掠过。终于，我代课的那位老师身体康复，到校上课了。一下子离开了余老师，离开了上课的铃声一响，翘首等待着我跨进教室的学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寂包裹了我。我萎靡不振，白天看稍纵即逝的白云，采香椿树枝上一天天长出角尖的叶苞，数投进村前小河里的石子溅起的涟漪；夜里我通宵失眠，胡思乱想，想回到孩子们的身边，想发表巨制鸿篇，想有个女人……那是怎样孤寂无聊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感到左右无路，前途渺茫。
　　 “尊敬的余老师……”终于有一天，我提起了笔，写信给我信赖的余老师。
　　 我很快收到了余老师的回信。她在信里说我年轻有为，多才多艺，鼓励我不要被暂时的困难击倒，要看到前途，相信自己，坚持耕耘……并且表示，完全相信我能够为美好的未来不懈努力……有困难随时可以找她。
　　 我捧着信纸，两手颤抖。
　　 我丢下溅了斑斑泪痕的信纸，狂奔十余里，冲进办公室，“余老师——”我十分熟悉的余老师的办公桌前，坐了个我完全陌生的年轻男教师。
　　 余老师因患子宫颈癌变，去了某大城市动手术。那封信，是她临行前，捂着小腹，口述着请人代笔的。
　　 我满面羞愧。
　　 呜咽的风将我撞回家，我倒出笔筒里所有笔，拣支粗壮的，自书四字——“振奋精神”，贴在墙上。
　　 天上的鸟儿飞去又飞回，地上的香椿树叶报青了，飘落了，又报青了……
　　 十年来，每当我在生活中有所懈怠，想偷懒，总是抬起头，看一看墙上同样看着我的四个字，抽支烟，我在飘渺的烟雾里，依稀看见余老师捂着小腹，在一字字口述着请人代笔……